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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 零陵古城记 [打印本页]
作者: 闽南姚斌 时间: 2014-2-18 22:43
标题: 零陵古城记
零陵古城记
王田葵 何红斌
静静守护着潇湘神秘之地,默默担负着楚南大都会之位,穆穆承载着帝舜祭祀神圣之职三重职能的古城,被诗人赞之为超越“图画”之美的古城。这就是零陵。
背靠一座山,环会两条江,筑成一座巍峨的方城。城“不墉而高,不池而深,不关而固”。城的森严与“名”的宏阔凝结在一起。城起于兵戎,“名”寓于无限。城有兵卫和弓弩手把守着,或盘查,或厮杀,拒敌于坚城之外;“名”则无挂无碍,精神追求者可进出两便,去留自由。这就是零陵。
零陵是一座承载着上古历史的古城。面对零陵,我们在面对历史。不过,它不是凝固的历史,而是有生命的历史。回首千年,要紧的是正本清源,我们应该读懂她演绎出来的真实的时空故事和人文故事。
一、名称
说零陵是中国的一座“寿星”古城,还得先从它的名字说起。
零陵名字是我国夏代出现的34处重要的古地名之一。当然,有了名字并不就等于有了城市。但无论其出身于山之名抑或出身于区域性地理之名,后来零陵古城都与这一名称的原初“意义”结下了不解之缘。“意义”是她的灵魂,名字是她的符号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零陵古城的名称存在历史已有3000多年了。
零陵即舜陵。《山海经·海内南经》云:“苍梧之山,帝舜葬于阳,帝丹朱葬于阴。”据郭璞考证,苍梧山即九疑山,九疑山的核心山峰称三分石(或三峰石),史称舜峰,在九疑山之南(山之阳);九疑山之北(山之阴)有朱明峰。《九疑山志》载,朱明峰又称丹朱峰,为丹朱葬所,因而印证了《山海经》的记载。另外,《山海经·海内经》云:“南方苍梧之丘,苍梧之渊,其中有九疑山,舜之所葬,在长沙零陵界中。”这是我国最早出现零陵地名的文献。按北京大学《中国古代史教学参考地图集》统计:“零陵是我国夏以前已出现的三十四处重要古地名之一。”该图集也许就是根据《山海经》提供的材料作出的判断。《山海经》大约成书于公元前1000年[1]。舜帝“践帝位三十九年,南巡狩,崩于苍梧之野,葬于江南九疑,是为零陵”。此外,还有《国语》、《帝王世纪》、《礼记》、《吕氏春秋》、《管子》等文献以及《湖南通志》、《永州府志》、《零陵县志》、《九疑山志》等都有零陵、舜陵、九疑的记载。尤其是司马迁,他把舜帝葬所干脆称为零陵。由此可见,零陵名称的原初含义就是舜陵。只不过,这里的陵,是山的意思。另一条证据是九疑有泠水,“泠”“零”相通。九疑曾属泠道县。王莽改称泠陵县。后来,舂陵、泠陵两县并为营道县。营道,意思是践履道德。这不又与舜帝明德如合符契了吗?
说起“零陵”的含义,这里的学问大焉。
零陵的“零”不是数学中用来计量的“0”的概念。对此,本书第一章已作了详细考辨。笔者要强调的是,人类在计算中知道用“0”,是很晚的事,据文献学家庞朴先生认定,印度在9世纪,中国在12世纪。此前,我们祖先在筹算时,是用空档来表示这个空无的[2]。《说文解字》解释“零”为“碎”,零散也。“零”也是“实有”之“无”的“零”。零陵即散而无定之陵。散而无定,与九疑山实际情形相合。九疑山,“九”,多也。“世称九峰相似,望而疑之,谓之九疑。”(元结)
现在我们来谈这个“陵”字。远古时代称“山”为“陵”,叫山陵。据中国陵墓史研究专家杨宽先生研究,帝王高大的陵墓最早出现在公元前325年战国中期秦惠文王安葬之墓。而古代人死之后葬在山上,不封不树,类似今天某些少数民族的“天葬”。总之,春秋战国时期以前的舜陵,就是九疑,也就是零陵,三个名称三位一体。春秋战国以后的王陵,其实就是陵墓,再不含山陵的意思了。
隋文帝统一中国后,实行州县制,将零陵郡改制为永州总管府。永州得名于永陵。《九疑山志》明白地说:“零陵又名永陵。”大约从北魏温子升《舜庙碑》那句颂舜之词引申出来的吧?他说舜帝“疑山永逝,湘水长违”。北宋地理学家乐史《太平寰宇记》也说:“舜陵一名永陵,自古禁樵采,置守陵户。”零陵有“永山永水”为此种说法提供了佐证。“永陵”,永念之陵也。由此看来,把“舜陵”称为“零陵”、“永陵”抑或将零陵、永州作为郡邑古城之一地二名,均表露了人们对舜德的怀念之情。文献称,“天下明德,皆自虞帝始”,近人撰联“孝感天地,德播人间”。舜创道德文明,成为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理念,传承、发展,历4000余年而不衰,并成为现代道德理念的基石,其皇皇历史功不可没!
二、沿革
从境域变迁情况看,零陵、永州两个重要的古地名,有名之先后,交互使用的特殊情况。永州在隋以前称零陵,隋朝以后,永州、零陵成为一地二名。零陵在夏商周时期,属荆州之域。春秋战国时期,属楚国南境。公元前221年,秦始皇统一中国,推行郡县制,置零陵县,属长沙郡,县治所在湘江北岸广西全州咸水乡。零陵县名至今已有2200多年历史。
西汉初,汉高祖改长沙郡为长沙王国,零陵县属长沙王国,治所仍在广西全州咸水乡。元朔五年六月壬子(公元前124年农历六月二十六日),汉武帝首封长沙王刘发之子刘贤为泉陵侯。侯国辖今零陵区、双牌、祁阳、祁东、东安县地。农历六月二十六日这一天,就是零陵城的生日。侯国都城称泉陵城,在今零陵城北,东山之西,今零陵泉陵街一带[3]。泉陵城邑的面积不足明代零陵城的三分之一。
汉武帝元鼎六年(公元前111)析长沙国,增置零陵郡,零陵县、泉陵侯国同属零陵郡,零陵郡治仍在广西全州,辖7县4侯国(7县:零陵、营道、泠道、始安、营浦、洮阳、钟武;4侯国:泉陵、都梁、夫夷、舂陵)。零陵郡地域包括今湖南省永州市全境以及邵阳、新宁、洞口、武冈、绥宁、城步、衡阳、祁东等地,广西省全州、兴安、灌阳、资源、桂林、临桂、阳朔、灵川、永福、永宁等地,土地面积9万余平方公里,比今天的永州市大4倍。
新朝王莽时,零陵郡改名为九疑郡,辖地未变。
东汉时(25)恢复零陵郡,郡治在泉陵。改泉陵侯国为泉陵县,泉陵县与零陵县(治所仍在广西全州咸水乡)同属零陵郡。辖区也有所扩大。对此,康熙《永州府志》讲得很明白:“零陵本汉泉陵县,东汉郡治于此。”这一年,是零陵城的命名年。此后直到明清零陵都是郡(府)县同城,且城址始终没有更易。泉陵城成为零陵郡治所之后,城邑有所扩大。三国时,零陵在吴蜀两国的争夺战争中不断加固城墙。吕蒙夺取零陵之后,又进行了大规模修葺。当时吴军司马将军府设在千秋岭。
隋开皇九年(589),撤零陵、营阳二郡,设永州总管府。废广西的零陵、洮阳、观阳三县,置湘源县。改泉陵县为零陵县,将永昌、祁县、应阳三县并入。谢沐、冯乘二县从临贺郡划入。这一年是永州、零陵一地二名的起始年。
之后,永州、零陵二名总联在一起。在朝代更替中,永州或称府,或称郡,或称路,零陵县总被它管辖着。尽管永州辖地有所变化,但零陵县城却一直未变[4]。
零陵城廓建于东汉,当时零陵郡治移至泉陵侯城。城坐北朝南,东凭东山,西临潇水,位置靠清代城厢北部。之后,零陵城厢逐渐扩大,到唐代规模基本定型。
此后2000余年,零陵县、永州府治所均设在零陵城。纵使历史工匠不厌其烦地试图拓展自己的空间,而城郭的身量却一直未变。在古代,城市是与战争联系在一起的。宋代便是典型的例子。内忧外患,宋朝折腾了200年,零陵城也就折腾了200年。南宋绍兴年间(1131—1162)、开庆元年(1259)、景定年间(1260—1264),零陵城曾三次修葺城府,筑城墙,增两廓,最后一次筑外城共长达八里多。明洪武六年(1373)曾进行过一次大的修葺,加高了城墙,城厢周9里27步,高3丈,阔145丈,城门7座(东南西北四门,太平、永安、潇湘),并各建楼其上。后又增建德胜楼、望江楼、鹞子楼、五间楼凡四座。
至清前期,城内有12街18巷25坊,城区重要街道按“两纵八横”布局,纵向有正大街,北正街、后街;横向有府正街、新街、文星街等。河西愚溪旁有柳子街。城内主要建筑有府衙、县署、万寿宫、高山寺、濂溪书院、府学宫、县学西斋……历史上不乏著名建筑,名气大的要算潇湘楼、鼓楼、钟楼和镇永楼了。
潇湘楼在城北潇湘二水合流处苹岛的东岸,是一座千年古建筑。最早建于唐代,五代之后湘口驿站在此,直到清康熙年间,因湘口驿迁于城内,楼遂崩废。潇湘楼是古人游览必登之所。刘禹锡、柳宗元、米芾、范成大等名家均有题咏,宋范纯仁曾题“江天一馆”,故又改称“潇湘馆”。
鼓楼位于正大街,始建于咸淳三年(1267)。这一年,郡城贡院忽产硕大玉芝一株,邑人视为祥瑞之兆。故元御史伯颜九成曾题“芝城”两大字于斯楼之上。钟楼旧在府衙后面的万石亭旁,明弘治十二年知府王爵迁建于府衙东侧,即原零陵军分区院内。钟、鼓二楼累遭兵火,历代宰官多有修葺。最后一次重建两楼是在清顺治十一年(1654),由永州知府李策鼎主持修建。两楼为姐妹楼,均系砖木重檐结构,陡拱彩绘,“飞甍隆栋,高出云表”,为零陵古城两处重要建筑。志载,钟楼之上,置巨钟两口,其一原为太平寺钟,钟上刻有汪藻铭文;鼓楼之上悬大鼓一面。其时,每辰时击钟报时,暮时击鼓,故“晨钟暮鼓”历来为太平盛世之写照。
镇永楼,又名转角楼。《零陵县志》载:“镇永楼在府城北隅雉堞之上,旧名鹞子岭。”明代嘉靖二十四年(1545),永州知府彭世济创建。塑真武像以镇。万历三十五年(1607)通判张季麟施田为香火费。清康熙三年(1664),副将彭世勋、知县朱尔介先后重修。道光二年(1822)总兵鲍友智与知县丁照复修。除主楼外有山门、土皇阁、玄帝殿及两旁道院等建筑。于今,这座经历了370余年的永州古建筑早已倾坍。镇永楼巍然煌然。战时,登楼四望,观察敌情,一目了然,调兵遣将,必操胜券,故名镇永楼;平时,为百姓凭栏远眺,休闲观光的佳境。故零陵俗语云:“永州有个转角楼,半截砌在天里头。”
清代康熙年间修编的《永州府志》上有一幅《零陵县四境图》[5]。最近,在偶然的机会中,赵卫平在零陵楚江墟的《莫氏族谱》中发现了另外一幅《永州府图》。这也许是最后目击者绘制的一张零陵古城城厢图,弥足珍贵。时间在1928年[6]。从这两张图中,我们还依稀可见当时零陵城厢的概貌。城内街道由北至南,分东西两条:东边,北正街、后街;西边,正街。东西横向则有府正街、新街、文星街等。
于今,零陵总算还残留着那座苍老的东门,藤葛拂拂,却也威严。文星街、府正街青瓦灰墙的古宅虽然斑驳,却依然保留着历史文化的那份沧桑之态。
零陵城的巨变出现在20世纪。短短100年,人类文明释放出了巨大能量:先是政治风雨的洗礼,后是市场的狂欢,老城被肢解了。
20世纪30年代生活在永州(零陵)城的李茵为我们提供了可贵的古城印象。她这样记述零陵的城门:“北门,因为它是北路的要道。第一道城门关了,中间有几间铺子。有几家人家住在城门洞里。再进城又是一座城楼子,大城门都是用石坨子砌起来的。”北门毁于1936年。那年,湘桂公路延伸到零陵。“北门把原来的青石板路废了,加宽了蛮多。那些铺子都是退去好几尺、丈把远。北门城楼和城门洞都没有了,那城楼上‘铲除共匪’的大字也一起拆掉了。”“大西门是一个水旱码头,它靠在去河西的浮桥边。它又是一个搭船的大站。早上,凡要去冷水滩、蔡家铺、曲河的都要到大西门来坐船去。要去衡阳、长沙的坐大船。要去河西买糙米的,也要过浮桥去,那浮桥一天繁忙得很,总是走得轰隆轰隆的响。”
潇湘门是临潇水最北的一道门,“潇湘门是个水旱码头,那里也停船。运来谷子、煤、油或者是玻璃公司做玻璃的原料(一些雪白的石头)”。“潇湘门的街上,一天到晚除了做小生意的和箩行挑运货物的,再就是挑河水卖的苦力。每天来来往往多是到河里去洗衣、洗菜的,生活单调无味的。但是城墙的内面,城楼子上,除了一个叫花子住的地方,再就是一大片高低不平的旷野。”与潇湘门的贫穷繁忙相对照,“东门是永州一个最清静的门了”。那里很少有人去,只有挑针线担子的沿街摇小摇鼓叫卖。这里建有几家乡下地主的公馆,卖粮食是公馆的营生”[7]。
“千年回首消磨尽,输与渔舟送落晖。”是失落还是充实,我一时真回答不了。
零陵如能从苍凉走向新生,零陵城的生命必定会放出光彩。
毕竟,有一座古城在这里,再僻远,也诱人。也许,这座城沉淀着某种历史归结性的东西,才会使游人发自内心的感叹。
他们感叹零陵人早在夏代就看见了圣朝气象,整个一部中国文明史的发端,让零陵人先睹为快了。
他们感叹零陵的山水色调太美,山水灵气太深。“一水弯环罗带阔,千古零陵擅风月。”(范成大)人类文明的烟尘缭绕了几千年,零陵的山水依然秀美,舜花依然灿烂。
他们感叹零陵文人太多、太棒。从溯沅湘而游九疑的司马迁,到对零陵圣迹多有品题的蔡邕;从为民请命的元结,到唐宋“八大家”几乎都思想过、慨叹过、笔耕过零陵;位列宋代“中兴四大诗人”的杨万里、范成大、陆游都放笔吟咏过零陵;宋代理学“圣人”周濂溪、中坚张栻发端于零陵……
他们感叹零陵之地太灵。幸运之人自不必说,逆境之人在这里因祸得福。屈原的“黄钟毁弃,瓦釜雷鸣,谗人高张,贤士无名”之叹在这里最容易找到知音。夷獠之乡愁,羁心之逡巡,缧囚之痛苦,窜宦之凄凉……全可以衍伸为忧国忧民的心志、放旷峭拔的雄文。从而,零陵让他们不朽。
他们感叹零陵的诗歌太浑朴。各路诗神似乎都在零陵立下了根基,“涵濡骚赋,寝馈功深”之诗作代不乏人。
他们感叹零陵的书法太遒劲、太大气,如大江之势奔腾,如苍梧之妙通神。
他们感叹零陵的女人太美太柔情。零陵美人不同于苏州美人那么语言柔婉、面容姣好,零陵美人像无尘秋水,重情重义是从湘灵鼓瑟的乐教,从南风湘云的诗教中滋养出来的。“美人隔湘浦,一夕生秋风”……
三、地位
零陵是块宝地,山水透着睿智,透着诗美。谁踏上这块土地,都会流连忘返。历史寓于零陵多重含义,要紧处,也有三重:在官宦商贾眼中,她是水陆通衢之地;在军事战略家眼中,她是兵家必争之地;在文人士子眼中,她是迁客骚人官宦名贤的流寓之地。古城这三重职能打造了零陵的特殊身份。零陵,中国文化静穆的守护城。
2006年,零陵迎来了2130周年生日了。岁月悠悠,像清湄洄漩的潇湘。
耄耋零陵,藏匿在青灰斑驳的古城墙中,藏匿在古宅深巷中,像漫长的故事,翻过一页又一页,叫人永远看不透。
天生零陵,兵家望而惶悚。
令人心醉的东山由北向南延伸,成为天然屏障,又使南风轻易吹遍城里每个角落。城北起伏而开阔,是理想的外城之廓。范成大写潇水环城:“一水弯环罗带阔,千古零陵擅风月。”整座零陵城就装在潇水弯环的“罗带”中,三面环水,是天然外城之池。宋代吴之道在内城观赏零陵城时是这样一种感受:“永去天虽远,人蒙厚泽,耕凿相安。自有不墉而高,不池而深,不关而固。”(康熙《永州府志》卷19)他说虽未筑城墙而东山却很高峻,虽没挖城池而潇水成了天然深池,虽没有修雄关,却有天然关口使城坚固无比。活脱脱,零陵天造地设。
两千多年,百战烽烟,伴着鹞子声,曾在这座能攻易守的古城中飘散。
两千多年,是非成败,伴着欸乃声,曾在这座秋月春风的古城中消失。
三国时,孙权两次遣大将吕蒙取零陵,第一次写信劝零陵守城郝普投降。郝凭险而拒不投降。吕蒙深知强攻难以奏效。在城北两里筑吕蒙城守候。其时刘备自蜀亲至公安,遣关羽进益阳争夺长沙、零陵、桂阳三郡。孙权进驻陆口,使鲁肃将万人屯兵益阳拒关羽。情况十分紧急,孙权飞书召吕蒙,命他舍弃零陵,急还助鲁肃。吕蒙得书,秘而不宣。即召郝普故友邓玄之密见郝普。谎称蜀左将军在汉中,为夏侯渊所围,关羽在南郡,刘备面临孙权攻势,首尾倒悬,救死不得,哪有兵力援救零陵。若吕蒙强攻,郝普身死无疑,而百岁老母戴白受诛,岂不痛哉!郝是忠孝之士,权衡利弊,只好出城投降。吕蒙在潇水船上接受郝普投降。吕蒙握着郝的手一道下船,语毕,将孙权之书给他看,并拊手大笑。郝方知上当。吕蒙用计轻取零陵,留下吕蒙善战的佳话[8]。据说,古龙兴寺的前身正是吕蒙故宅。怀素从龙兴寺古井中淘出“军司马印”汉铜印一枚,从此爱不歇手,常在其得意之作中钤盖。在怀素眼中,只有吕蒙的“军司马印”才配得上他的壮士拔剑、神采动人的狂草。
1644年起,盘踞江南的南明湖广总督何腾蛟联合李自成、张献忠起义军余部,凭着永州战略要地,反复同气势嚣盛的清军展开“大小三十六战”,历8年之久,清军付出惨重代价,才占领整个永州。有人说,这是女真人遇到的第二座宁远城。
1851年,太平军开始北上大进军。第二年四月抵达永州城外潇水西岸。湖南提督鲍起豹领兵把守,时逢潇水暴涨,太平军数次强渡攻城未破,只好望城而叹,无可奈何折向道州……
通衢零陵,商贾趋之若鹜。
零陵僻远但不闭塞。零陵居楚粤水陆之要冲,“北扼荆湘,南控百粤(又称百越)”,是古代两广地区进入中原腹地的主要通道。广东广西古称百粤,又因地处五岭之南也称岭南。由两广进入内陆地区必经逾五岭。在我国历史文献中,“五岭”不仅指越城、都庞、萌渚、骑田和大庾五座大山,也指由北至南的五条通道。《晋书·地理志》、唐杜佑《通典》等采此说,宋人周去非在《岭外代答》中记载更为清楚:“五岭之说,旧以为皆山名,考之,乃入岭之涂(途)五耳,非必山也。自福建入广东之循梅,一也;自江西之南安入南雄,二也;自湖广之郴入连,三也;自道州入广西之贺县,四也;自全入静江,五也。”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骐骧认为,在这五条路中,由全(州)入静(桂林),由道州入贺州两条通道是最主要的,也是开发最早的。据郭仁成先生《楚国经济史新论》一书考证,远在春秋建国时期,楚国的版图已延伸到南越,一处达广西全州以南地区,一处达道州以南地区,而这两处正是楚越两条通道之所在,即是说,其时两条古道事实上已经形成,郭的这一观点也可以从20世纪两广地区出土的大量春秋战国文物中得到佐证。自秦始皇统一中国始,零陵事实上成了打通西南水陆交通枢纽。
潇湘二水为打通大西南提供了便利。唐朝元结的《欵乃曲》是这样描写零陵水路交通的繁忙景象的:
下泷船似入深渊,上泷船似欲升天。
泷南始到九疑郡,应绝高人乘兴船。
元诗所写九疑郡即零陵郡。但当时自湘江往西南,船到兴安便再也无法前行。秦始皇命监御史禄率士卒凿渠运粮,于公元前214年建成了中国水利史上的一项伟大工程——灵渠。灵渠的修建,使船只可以由湘江入漓江,由漓江再接桂水,入岭南西江,从此疏通了湘漓水系。零陵成了中原进出大西南最经济便捷的水上通道。
秦时人的第二大壮举是修驰道和峤道。秦始皇在志满神驰之时,曾想学古代帝王巡视天下,下令修“东穷燕齐,南极吴楚”的驰道,“道广五十步(69米),三丈而树,厚筑路其外,隐以金椎”(《汉书·贾山传》)。因工程浩大,当时仅修至离零陵80里的湘水北岸,湘水之南接峤道。《方舆纪要》曰:零陵驰道在“永州府东南(北)八十里,阔五丈余,类今之河道”。
自秦以降,交趾南越人反叛频仍,修峤道意义重大。不仅解决了官民驿传铺递(类似邮递),而且为进军岭南打开了陆上通道。东汉时对零陵、桂阳峤道又进行了一次大的修葺。为了实现前一条峤道功能,秦汉间在零陵境内便逐步实行十里一小铺、县设总铺的交通管制方式,并设有车马和相关管理人员。
公元前221年,秦大将王翦南征,因交通受阻,征服南越进兵缓慢。公元前217年,秦军为了同百越人作战,在丘陵山区修筑了马车可通行的峤道。《永州府志》载,“秦置五岭之戍,修萌渚之峤”。江华白芒营“是其一焉”。峤道是南方的山地大道,路宽五尺,中间用鹅卵石、碎石铺面。从衡阳过零陵,经百家渡过潇水,沿潇水穿高山,经道州、过江华。马车一溜烟,便到达广信、梧州。
公元前213年,秦始皇又增修了一条170公里长的新道。新道多用鹅卵石和青石块铺成,可通马车。它连接道州峤道。新道起于双屋凉亭,经江永麦岭、青山口、黄龙至富川古城。路宽1~15米,都为鹅卵石或青石铺成。从此,潇湘北通云梦,南极广信[9]。汉武帝平定南越,开发岭南、百越的经贸,峤、新二道,功不可没。值得一提的是,零陵城南门外两里的百家渡为古峤道过潇水的重要官渡。柳宗元在《袁家渴记》中载:“渴上与南馆高嶂合,下与百家濑合。”这百家濑就是百家渡。杨万里写有四首《过百家渡绝句》,其一、三首云:
出得城来事事幽,涉湘半济值渔舟。
也知渔父趁鱼急,翻着春衫不裹头。
柳子祠前春已残,新晴特地却春寒。
疏篱不与花为护,只为蛛丝作网竿。
另外,平政古渡则是湖南入广西的孔道。平政浮桥在西门外黄叶古渡,明万历年间知府叶万金负责建造,至今仍在。可见,凡往广西的驿传快递都得经过零陵城。
今天斑驳的峤道古道仍然透着历史的感叹。道县双屋凉亭的那段“新道”至今仍保留着当年鞋底磨出的光洁的凹痕,人们不难想象当年人流熙熙攘攘的景象。
于是,在楚南,衡岳镇其后,九疑峙其前,潇水南来,湘江西会,而零陵岿乎其中,风风火火一个大都会的气派就这样形成了。这里,北有祁阳,祁山祁水环拱献秀,为城之卫;西为东安,文璧清溪,著奇南服;南为道州,潇水夹两山而流,陆瞰不测之渊,水多错陈之石,为郡城金汤之池;这里,九疑三江之秀,江永都庞瀑带,江华壮丽奇险……如此,纵横九万平方公里,居楚越水陆之冲,遥控百越,横接五岭。
若将零陵同长沙、桂阳、武陵放在一起作横向比较,则更能说明问题。在建城时间、辖区面积、人口、城厢空间诸方面作综合比较,零陵城排名第二,仅次于长沙古城[10]。史志有称零陵“雄据州邑之胜,故以之用兵,则易守而难攻;以之生聚,则种植樵渔,无所不宜”。
四、潇湘
天下因为有水,才有生命的繁茂。水成为生命的自然形态,也成为文艺的美学形态。
陆游那首《偶读旧稿有感》“挥毫当得江山助,不到潇湘岂有诗”,透露出中国一种大文化品牌:潇湘是诗之魂,潇湘是乐之灵,潇湘是美之源。
虞舜,一位4000年前出身贫寒,道德高尚的普通帝王,在中国百姓、官家心上是扎了根的。久而久之,百姓心中的崇拜,就会向神灵延伸,既然舜崩葬之地在九疑(零陵),舜的英灵在楚国的神灵世界便成了主宰之神。楚灵王时,在都城仿舜陵构筑了堂而皇之的“章华台”,可见舜帝英灵在楚人心目中的地位。屈原写道:“济沅湘以南征兮,就重华而陈辞”,表明他要去九疑山向舜帝的英灵倾诉。在楚辞中,帝舜成了地位显赫的众神之首:“百神翳其备降兮,九疑缤其并迎。”(《离骚》)“九疑缤兮并迎,灵之来兮如云。”(《九歌·湘夫人》)
自汉以降,舜灵渐渐衍化成仙家。始作俑者是《九疑山铭》的作者蔡邕。他写道:“遂葬九疑,解体而升。登此崔巍,托灵神仙。”之后,先有东晋王子年《拾遗记》言九疑有服者长生的圆洁之珠;次有陶弘景《真灵位业图》,将舜列入“第三左位”的真正仙家谱系;后有唐末五代《太平广记》的《王妙想》篇,完全将舜说成是在九疑山修道成仙的人了。
至此,自春秋至五代,中国文化人完成了帝舜从人间帝王到神灵、仙家的三重衍化。在三重衍化的阐释中,儒墨两家祖述了作为帝王之舜。自汉代起,帝舜受历代帝王尊崇,成为封建社会信史的基础。而作为神灵、仙家之舜,则成为文学、宗教的题材,衍伸于文人的笔下。其中由舜之二妃,又衍化为湘灵、湘君、湘夫人、斑竹和湘灵鼓瑟等神话传说,由传说凝而结之为潇湘情绪,再由潇湘情绪凝而结之为中国凄怨相思的诗歌境界,这种诗的境界成为中国诗学和诗话学挖采不完的宝藏。这就是中国文化中令人百思不解的零陵诗神创化过程。
水中神话也是世世代代浸淫着痛苦和欢乐的神话。水因神话才有了生命。生命因为付出了爱情而更加悠久。
二妃溺湘的故事是潇湘诗名的起因。刘向的《列女传》将二妃塑造成帮助舜帝巧妙躲避家庭迫害的贤妻;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则述二妃死后葬于江湘之间,其灵为神,名“湘君”。秦汉之后的文献或谓二妃俱溺于湘江(郭璞),或将二妃称为《九歌》的“湘君”、“湘夫人”、湘灵。围绕着二妃从征的故事,人们的创作热情历久不衰。张华《博物志》、任昉《述异记》便附会出斑竹泣怨的名典。故事深得民间响应。秦代的湘妃祠、湘阴的黄陵庙、零陵的潇湘庙等等,湘灵的祭祀凭吊之所比比皆是。潇湘庙官民祷拜有加,且历久不衰。
如此,二妃从征故事便衍化成了中国传统文学中凄怨、相思诗风的典型意象了。从“蛾眉对湘水,遥哭苍梧间”(唐人郎士元《湘夫人》),到“苍梧山崩湘水绝,竹上之泪乃可灭”(李白《远别离》)等等。在众多的潇湘诗的洪流中,刘禹锡的《潇湘神》二曲堪称代表作:
湘水流,湘水流,九疑云物至今愁。
问君二妃何处所,零陵香草露中秋。
斑竹枝,斑竹枝,泪痕点点寄相思。
楚客欲听瑶瑟怨,潇湘深夜月明时。
幽怨凄清,秋水离迷的意韵,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情思。刘禹锡是柳宗元的挚友。他的诗之所以重要,是因为关涉了零陵香零山、潇湘夜雨(能指)两大名迹的意义阐释(所指)[11]。前曲是香零山的诗意溯源。香零山即香草零山。《离骚》云:“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迟暮。”香草有盛衰,人生也有衰老,内在美也会凋萎。“美人”,象征忠正耿介的圣君名贤,如尧舜禹汤等。后曲对潇湘夜雨作了诗意言说。二妃美人美情全汇集在这里了。距离产生美。潇湘夜雨,一种缥缈含蓄美,一种融会了生命激情的美,也是一种朦胧的意境之美(日本人把它解释为物哀美)。人触此“雨”如感彼泪,因有感而动情:悲哀的、壮美的、凄怨的、相思的等等都有。这就是湘灵的魅力。
潇湘是一种清新博雅的文化符号,它导源于尧舜两位英雄的符号。
配合凄怨情韵的另一湘妃意象,并同时化出琴曲意味的,是湘灵鼓瑟典故。屈原《远游》:“张《咸池》奏《承云》兮,二女御《九韶》歌。使湘灵鼓瑟兮,令海若舞冯夷。”《咸池》、《承云》、《九韶》分别为尧、黄帝、舜的音乐,都是至美之乐章,原本是欢乐祥和之乐,战国秦汉间盛传于世。到了唐代“湘灵鼓瑟”的清美和乐情韵发生了逆转,而以凄怨色调蔚成诗坛热咏之典。天宝十载便曾以此为题进行进士考试,留下了钱起著名的篇章《省试湘灵鼓瑟》:
善鼓云和瑟,常闻帝子灵。
冯夷空自舞,楚客不堪听。
苦调凄金石,清音入杳冥。
苍梧来怨慕,白芷动芳馨。
流水传湘浦,悲风过洞庭。
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。
此诗轰动京畿,钱起一觉醒来,发现自己已经成名。从此,钱诗声誉鹊起,湘妃故事和琴曲的诗作、散文、小说不绝如缕,而其中的清怨相思情韵更是深入人心。从南齐谢玄晖“停骖我怅望,辍棹子夷犹”(《新亭渚别范零陵诗》),到杜甫的“不见湘妃鼓瑟时,至今斑竹临江活”(《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》),再到韩愈的“逡巡又过潇湘雨,雨打湘灵五十弦”(《梁园惠康公主挽歌二首》)……
潇湘意象美感魅力的另一个来源是舜帝弹五弦歌《南风》的传说。“韵含湘瑟切,音带舜弦清”(潘存实)之唱如悠远无痕的秋水,流浸到元曲、宋词、明清小说之中,深切浑融,挥之不去了。潇湘像一位美人,袅袅如秋风,纤纤若浩月。其风姿,其神韵,既潜通古今,又光照未来。由此而见,潇湘意象具有多么广阔、恒久的美感统摄力和诱惑力!
潇湘就这样流淌了4000年。她滋养了中华文明,中华文明也滋养了她。她是历史的记忆,又是精神的衍伸,沉郁苍茫,缥缈浑朴,高雅优美。
潇湘是一种境界。潇湘的声音是大自然之乐,泓澄清澈,波浪回旋之中有天籁般的旋律。潇湘的情感是大自然的诗,轻霞流烟,秀澈清湄之间深藏着幽怀缱绻的情怀。在中国文明史上,她不仅仅是地理学上的两条普通江河,她的道境“大美不言”,她的美境“神人以和”,她的情境“净洁空阔”:
潇湘是情感,“泪痕点点寄相思……潇湘深夜月明时”(刘禹锡)。
潇湘是诗,“挥毫当得江山助,不到潇湘岂有诗”(陆游)。
潇湘是乐,“逡巡又过潇湘雨,雨打湘灵五十弦”(韩愈)。
潇湘是美,“潇水入湘终古碧,零陵生草至今香”(曹学佺)。
潇湘是思想,“泉陵山水幽且邃,先生自抱烟霞思”(王日照)。
潇湘是时间,“潇湘之水兮去悠悠”(钱邦芑)。
说到底,潇湘是无限,“春风无限潇湘意”(柳宗元)。
……
潇湘内容积淀为形式,成为汉民族一种无意识的集体原型现象。这种关注感性心理和自然生命的人生观和生活信念,就是一种灵与肉融合的审美境界。从潇湘的流衍可以看出,中国的人文精神躁动于殷周之际的忧患意识,又积淀了时代变迁中的乐感文化,从而形成了不同于西方的人文精神,一种忧乐圆融的人文精神。潇湘正是宏观意义上的中国人文精神的文化符号。
注释:
[1]袁行霈:《山海经初探》,《中华文史论丛》(第三辑)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79年,第7页、第35页。
[2]庞朴:《说“無”》,庞朴:《稂莠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1998年,第333页。
[3]郑元日等:《湖南永州市鹞子岭二号西汉墓》,《考古》2001年第4期,第60页,永州市鹞子岭二号西汉墓为第三代泉陵侯刘庆之墓。司马迁《史记·建元以来王子侯者年表》,班固《汉书·王子侯表》等对泉陵侯国多有记载。汉武帝元朔五年六月壬子(前124年六月二十六日)首封节侯贤(长沙定王之子),第二代为戴侯真定,第三代倾侯庆于黄龙元年继位(前49),第四代“侯骨嗣,王莽篡位,绝”(侯骨因王莽篡位而国绝,其无谥号便是证明)。
[4]蒋政平:《零陵要鉴》,湖南人民出版社,1986年。
[5]《永州府零陵县四境图》,《康熙永州府志》,书目文献出版社,1992年。
[6]《永州府图》,《莫氏族谱》,瑞梅堂石刻本,民国十七年(1928),右上方潇水中的小岛有“香炉山”几个字。
[7]李茵:《永州旧事》,东方出版社,2005年,第3~10页。
[8]张泽槐:《古今永州》,湖南人民出版社,2003年。
[9]广信,汉武帝于元鼎六年(前111)统一岭南后,在广信(今广东封川与广西梧州交界处,亦即贺江,桂江与西江汇合处)设交趾郡,管辖秦时之南海、桂林、象三郡,可谓岭南首府。后分广东,广西即以广信为分界点,其东曰广东,西曰广西。
[10]《后汉书·郡国志》载,东汉时四城人口分别为:长沙255854户,1059372人;零陵郡212284户,1001578人;桂阳135029户,501430人;武陵46672户,250913人。据《湖南通志》载,西汉荆州领六郡一国,其中湖南三郡一国,即长沙国,零陵、桂阳、武陵郡。此四城建城时间及明洪武前后城厢周长,城高,城门数如下:
长沙(前221)26355丈(14里),高3丈,9门;
零陵(前124)1635丈(9里27步),高3丈,7门;
桂阳(前111 )380丈(2里),高2丈,3门;
武陵(50)887丈(47里),高17丈,5门。
[11]刘继源:《柳宗元诗文研究》,珠海出版社,2003年,第160页。
(《湖南科技学院学报》2006年第10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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