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宋·張九成撰)《孟子傳》 卷七 《公孫丑》章句上 孟子曰:子路,人告之以有過則喜,禹聞善言則拜。大舜有大焉,善與人同,舍己從人,樂取於人,以為善。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,無非取於人者。取諸人以為善,是與人為善者也。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。 余觀此一章,一節大於一節,至於舜可謂大而不可及矣,其道襟德量恢廓如此。嗚呼!其所以為聖帝,而恭己南面,用天下之英才,使各盡其道者,其必由此也。且子路大禹大舜,各有門路,至舜為最大耳。夫子路之心,念念求過,惟恐失錯而不自知也。其心正在於此,忽有人焉指其過而告之,言合其幾,此所以人告之以有過則喜也,與夫文過飾非者異矣。禹之用心則有異於子路,子路念念求己之過,大禹念念求己之善,惟精惟一惟時惟幾,惟恐其不見也,其心正在此。善言一來,深觸其幾,此所以聞善言則拜也,與夫誨爾諄諄聽我藐藐者異矣。然子路惟恐過在於己,大禹惟恐善不出諸己,其過人雖遠矣,比之大舜則又有異焉。不以一己之善為善,而以天下之善為善,善在他人如出諸己,保護愛惜惟恐讒邪冒嫉之人有以傷毀之也。是故謂之善與人同,以為不欲獨出諸己也。惟其不欲獨出諸己,所以舍己從之,樂取諸人以為善,頽然衆善之中,韜藏晦縮,似無異於常人。而禹善治水,棄善播種,契善敷教,臯陶善治獄,垂善器械,益善山澤,伯夷善禮,后夔善樂,龍善納言,一皆隨其所長而任之,舜獨不見其長,而以九人之善為己之善焉,何其廣大如此也!夫舜耕於歴山,耕者讓畔;陶於河濵,河濵之人器不苦窳;漁於雷澤,雷澤之人分均,舜乃略無所見焉。孟子識此意,乃明言之曰: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,無非取於人者。取諸人以為善,是與人為善者也。夫與人為善,則天下之善皆吾之善也,豈不大哉!不與人為善而欲獨出諸己,此世之淺丈夫耳,讒邪冒嫉皆起此輩。昔羊欣作掘筆書,鮑照多累句,以宋明帝多忌,不敢盡其能。隋煬帝殺薛道衡,曰:復能作空梁落燕泥否?又殺王胄,曰:庭草無人隨意緑,復能道此語耶?傷哉!為天下君乃如此忌嫉,則與人為善,信乎大舜之為大也。漢文帝自謂不如賈誼,而魏文帝乃立論有漢文勝賈誼之說,是不特與其弟子建爭能,乃欲與前世之士爭能也。人主而操此心,則諂諛無能者常得志,而剛大多材者常斥逐矣。唐德宗終身愛盧杞,而以蕭復為輕己,以薑公輔為賣直者,以是故也。嗚呼!《禮》曰:後世雖有作者,虞舜弗可及也,其是之謂與? 卷十 《滕文公》章句上 滕文公爲世子,將之楚,過宋而見孟子。孟子道性善,言必稱堯、舜。世子自楚反,復見孟子,孟子曰:世子疑吾言乎?夫道一而已矣。成覸謂齊景公曰:彼丈夫也,我丈夫也,吾何畏彼哉?顔淵曰:舜何人也,予何人也,有爲者亦若是。公明儀曰:文王我師也,周公豈欺我哉?今滕,絶長補短,將五十里也,猶可以為善國。《書》曰:若藥不瞑眩,厥疾不瘳。 聖賢之教,一而已矣。內以此處心,外以此治身;上以此事君,下以此接人。觀孟子指齊王易牛之心,與指滕世子以性善之路,豈有二道哉?齊王悟於言,下乃有戚戚之問;世子悟於言,下乃有於心終不忘之說。嗚呼!學先王之道而直指人以要路,其惟孟子乎?蓋其淵源來自曾子。曾子直指忠恕為夫子之道,曾子傳子思,子思直指慎獨為天命之性。子思傳孟子,孟子直指齊王易牛為王者之心,直指世子性善為堯、舜之本。使人深味其遺言,潛得其微旨,則夫吾目之視色,耳之聽聲,鼻之聞臭,四體之受安佚,其誰為之哉?言至於此乃不知,足之蹈之,手之舞之也。夫孟子既指性善之路,使之脫然於言下,又稱堯、舜之道,以印其大機,猶指齊王易牛之心而陳堯、舜之道於其前也。此孟子之大機大用,造化轉移,罏韝埏埴之妙也。大道者,指也,既指其性善處以警其心,又稱堯、舜以大其用,則夫人人皆知有貴於己者,乃與堯、舜同幾也,人皆可以為堯、舜,其是之謂歟?不有以警之,則彼無所得;不有以大之,則彼不能行。有得而不能行,其能變化運用於四海九州,使人人皆被其澤哉?齊王恩足以及禽獸,而功不至於百姓者,以不能用也,大哉用乎!非孟子其誰識之?夫齊王受孟子一警之力,雖不能行其道,至於就見孟子,幾有成湯之舉;滕世子受孟子一警之力,至於自楚反,復見孟子,夫就見孟子以何事哉?以此心之不忘也;復見孟子亦為何事哉?亦以此心之不忘也。嗚呼!使人不能指人,此心則已有能指之者,雖不能盡用其幾,豈念念能忘所指之人乎?此蓋天理,自然有不可解於心者。夫世子之復見時,其心乍見天理之廣大,而舊習猶往來乎其間,未能變舊習為仁義禮智之用,所以疑堯、舜之未易為也。孟子又轉其幾曰:世子疑吾言乎?夫道一而已矣。我有此性,堯亦有此性,舜亦有此性,豈有二理哉?何不直而推之,舉而上之,左右以大之,何可蓄縮不前,委性善為堯、舜之事,而我無與乎?故稱成覸吾何畏彼之言,稱顔子有為者亦若是之言,稱公明儀文王我師周公豈欺我之言,以助其氣,以贊其決。且安慰以滕可以為善國,而引《書》藥不瞑眩之言,以廓之直用其機,不復疑慮,藥力既大,病勢頓消,前日紛紛人欲,因孟子一指之藥忽然不見。而吾居為仁,由為義,履為禮,用為智,守為信,天下樂事,其有過於此者乎?餘因世子之說,乃盡發其幾,有志者其試思之。 卷十一 《滕文公》章句上 當堯之時,天下猶未平,洪水横流,氾濫於天下。草木暢茂,禽獸繁殖,五穀不登,禽獸偪人,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。堯獨憂之,舉舜而敷治焉。舜使益掌火,益烈山澤而焚之,禽獸逃匿。禹疏九河,瀹濟、漯而注諸海,決汝漢、排淮泗而注之江,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。當是時也,禹八年於外,三過其門而不入,雖欲耕,得乎?后稷教民稼穡,樹藝五穀;五穀熟而民人育。人之有道也,飽食煖衣,逸居而無教,則近於禽獸。聖人有憂之,使契為司徒,教以人倫,父子有親,君臣有義,夫婦有别,長幼有序,朋友有信。放勲曰:勞之來之,匡之直之,輔之翼之,使自得之,又從而振德之。聖人之憂民如此,而暇耕乎?堯以不得舜為己憂,舜以不得禹、臯陶為己憂。夫以百畆之不易為己憂者,農夫也。分人以財謂之惠,教人以善謂之忠,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。是故以天下與人易,為天下得人難。孔子曰:“大哉堯之為君!惟天為大,惟堯則之,蕩蕩乎民無能名焉!君哉舜也,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!”堯、舜之治天下,豈無所用其心哉?亦不用於耕耳。 當堯之時,洪水橫流,禽獸逼人,堯當一味耕田而不憂乎?既當憂之,則堯舍耕之外,不為無事矣。舉舜而敷治者,堯之職也。舜使益掌火以驅禽獸,使禹疏九河以洩洪水,則舜、禹益舍耕之外,不為無事矣。又使稷教民稼穡,又使契教民人倫,堯又於其間勞之來之,以勉其勤勞;匡之直之以正其心術,輔之翼之使自得之,以遂其天性;又從而振德之,以警其昏謬。嗚呼!堯舍耕之外,其職事如此,何暇耕耶?使其如許行之學,專以耕事,則聖賢不用,禽犬不問,洪水不知,人倫不正,天下幾何不盡為鱼肉,為江海,為水者也,此豈可行乎?夫君民上下各職其憂,不可相易也。君民上下各盡其職,則天下大治。故堯以不得舜為己憂,舜以不得禹、臯陶為己憂,農夫以百畆之不易為己憂。農夫之憂,舍百畆之外無事也;人主之憂,憂在天下,其憂甚大,豈農夫可比也。故為天下得人謂之仁,不得人則天下謂之不仁,是故以天下與人易,為天下得人難。汝見堯蕩蕩乎,民無能名,舜有天下而不與,以為無職事乎?嗚呼!堯、舜之治天下,豈無所用其心哉!其用心處在天下得人,特不用心於耕爾。孟子既明堯、舜之道,以破許行之謬論,然後責陳相兄弟所學之不固,而為異端所亂也。其責之如何?如曰:吾聞用夏變夷者,未聞變於夷者也。夫堯、舜之道,中國之道也;許子之說,夷狄之說也。今相兄弟學於陳良,陳良所學乃周公仲尼之道,當良自楚北學於中國,其識見髙明,議論中正,北方之學者未有出其右者,是所謂豪傑之士。陳相兄弟事之數十年,一旦良死,乃盡棄中國之學,而悦夷狄之說,豈不見孔子沒,子貢築室於場,獨居三年然後歸,其不倍孔子之學如此;又不見曾子,不肯以事孔子之禮事有若,且有江漢秋陽之喻,其不倍孔子之學如此。今許子所習者夷狄,來自南蠻,言語傖獰,有如鴃舌,學之不精,攷之不詳,乃敢非先王之道;陳相兄弟不審量攷擊,倍其師之所學,如下喬木而入幽谷矣。又周公膺戎狄,而陳相兄弟乃學戎狄,夫貍變則豹,豹變則虎,所變愈大,可也。今舍中國之道而學夷狄,舍周公仲尼之道而學許行,豈得為善變乎?余觀孟子窮詰陳相,使無逃避,乃大明堯、舜之心,其辭袞袞不斷,其意滔滔不窮,靜觀其源,可謂見道分明,無有疑慮,一辭一句,皆自胸襟流出,乃天下之至論,古今之格言。可歎!可仰!可遵!可信! 卷十四 《離婁》章句上 孟子曰:離婁之明,公輸子之巧,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;師曠之聰,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;堯、舜之道,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。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,不可法於後世者,不行先王之道也。故曰:徒善不足以為政,徒法不能以自行。《詩》云:不愆不忘,率由舊章。遵先王之法而過者,未之有也。聖人既竭目力焉,繼之以規矩準繩,以為方圓平直,不可勝用也;既竭耳力焉,繼之以六律正五音,不可勝用也;既竭心思焉,繼之以不忍人之政,而仁覆天下矣。故曰:為髙必因丘陵,為下必因川澤,為政不因先王之道,可謂智乎?是以惟仁者宜在髙位,不仁而在髙位,是播其惡於衆也。上無道揆也,下無法守也,朝不信道,工不信度,君子犯義,小人犯刑,國之所存者幸也。故曰:城郭不完,兵甲不多,非國之災也;田野不辟,貨財不聚,非國之害也。上無禮,下無學,賊民興,喪無日矣。《詩》云:天之方蹶,無然泄泄。泄泄猶沓沓也。事君無義,進退無禮,言則非先王之道者,猶沓沓也。故曰:責難於君謂之恭,陳善閉邪謂之敬,吾君不能謂之賊。 此一篇大意,言有仁心仁聞矣,將欲布之天下,使人人被其澤者,當取法於先王之道也。所謂先王之道何道也?植桑種田,育雞豚,畜狗彘,謹庠序,申孝弟,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,黎民不飢不寒不漂流於溝壑者,此先王之道也。見之法度,則謂之先王之法;施之政事,則謂之仁政,謂之不忍人之政。上謂之道揆,下謂之法守。在朝謂之道,在工謂之度。上又謂之禮,下又謂之學。其在臣下也,謂之事君之義,謂之進退之禮,謂之責難,謂之陳善。統而言之,其實皆先王之道,所由異路,故名言亦從而異耳。仁心仁聞,即堯、舜之道也,如離婁之明也,公輸之巧也,師曠之聰也。離婁、師曠、公輸子雖明,雖聰,雖巧矣,然不以規矩,不能成方圓;不以六律,不能正五音,是規矩所以行其明而布其巧,六律所以著其聰也。有堯、舜之道,有仁心仁聞而不行仁政,不遵先王之法,猶離婁之明、公輸子之巧而廢規矩,師曠之聰而廢六律,則不能平治天下,不可法於後世矣;且仁政與先王之法所以行堯、舜之道,而布仁心仁聞者也。故曰徒善不足以為政,以言徒有堯、舜之道,徒有仁心仁聞,茍無先王之法,不足以為政也。又引“不愆不忘,率由舊章”之詩而斷之曰:遵先王之法而過者,未之有也。又言聖人竭目力,竭耳力,必繼之規矩準繩,必繼之六律,以為方圓平直,以正五音,皆不可勝用,猶之聖人,既竭心思,必繼之以不忍人之政,而仁覆天下矣。所謂不忍人之政,即先王之道。故有為髙必因丘陵,為下必因川澤之喻,以證為政因先王之道之說。孟子之心,以為先王之道在我,時君世主,如齊宣有易牛之心,可謂堯、舜之道,可謂仁心仁聞矣。然而恩足以及禽獸,而功不至於百姓者,則以不行先王之道也。使信孟子則先王之法行,而齊宣之仁覆天下矣。如商鞅、孫臏、陳軫、蘇秦、張儀、稷下諸人,皆賊害人君之心術,雖人君有堯、舜之道,有仁心仁聞,顧數人之學皆不足發揚於天下,適以啓人君好殺之心、詭詐之計耳。籲可嘆也。然有堯、舜之道,有仁心仁聞,乃可以論先王之法,茍無其本,雖有仁政,將安所施哉?故曰:仁者宜在髙位,不仁而在髙位,是播其惡於衆也;播其惡於衆,則並舉先王之法而壊之矣。是故上無道揆而肆意,下無法守而擅權,朝不通道而為頗僻,工不信度而為淫巧,君子犯義而無忌憚,小人犯刑而無愧心,此皆不仁在髙位並舉先王之法而壊之之過也。故城郭不完,兵甲不多,非國之災,仁者在上,修之而已爾;田野不辟,貨財不聚,非國之害,仁者在上理之而已爾。惟不仁在上,則漫無法度,上無禮,下無學,賊民興,其為災害也,非特城郭、甲兵、田野、貨財不治之比也,危亡可指日而待矣。豈特在上無堯、舜之道,無仁心仁聞,並舉先王之法而壊之哉?為人臣子者,倘無堯、舜之道,無仁心仁聞,則亦並舉先王法度而壊之。故孟子引“天之方蹶,無然泄泄”之詩為證,且言事君無義,所謀者利;進退無禮,所貪者位,言則非先王之道,所談者皆縱橫捭闔權謀詭異之術,阿徇人主之意而不陳堯、舜之道;安知責難之説,逢迎人主之惡而不知獻替可否;安知陳善閉邪之説,其心以為何足與言仁義,何足以格其非心云爾,此賊其君者也。此豈非並舉先王之法度而壊之哉?如商鞅、孫臏、陳軫、蘇秦、張儀、稷下諸人,皆不知堯、舜之道,不知仁心仁聞,以縱橫捭闔權謀詭異之學熒惑人主之心術,使人君以殺人為功業,闢土地為英雄,阿徇人主之意,逢迎人主之惡,壊先王之法者也。在先王之世,當服欺君之罪,受變亂之誅。孟子憫之,故歴陳先王之法,一掃當世鄙陋之習焉,其心亦可見矣!嗚呼!當戰國衰弊之世,乃有如此至言偉論,豈天之不墜斯文,而留孟子以發揚之乎?不然,習俗之惡,安得有此事耶?學者其何幸乎! 卷十七 《離婁》章句上 孟子曰: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。舜不告而娶,為無後也。君子以為猶告也。 趙氏引《禮經》三不孝之實曰:阿意曲從,陷親不義,一不孝也;家貧親老,不為祿仕,二不孝也;不娶無子,絶先祖祀,三不孝也。審如《禮經》,使舜不娶,是陷親不義也,是絶先祖祀也,豈非不孝之大乎?夫為子娶婦,以大嗣續,此父母本心也。今瞽瞍不為舜娶,此以人欲蔽之也,豈其本心哉!昔陳乾昔將死,謂其子尊已曰:我死必大為我棺,使吾二婢子夾我。乾昔死,尊已曰:以殉葬非禮也,況又同棺乎?弗果。君子不以尊已為不孝。蓋將死之際,疾病既深,精神荒亂,故君子從治命,而不從其荒亂之語。以此意而論,則瞽瞍之不為舜娶,其亦人欲荒亂,而至於此也。舜亦從其本心,不從其荒亂,此舜所以不告而娶也。方其荒亂也,倘舜以娶婦為請,瞽瞍必不使之娶矣。不使之娶,則過在父母,舜不告而娶,則好論人過而不原其心者,必以過舜矣。善則歸親,過則歸己,此正舜之心也,豈忍自全其名而置父母於不義之地哉!舜之所以不告而娶,猶不從乾昔之荒亂,而從其治命也。夫何故?為子娶婦,本心也,吾原父母本心而行之,有何不可乎?君子以為猶告者,理蓋出於此也。然而舜為有過乎?曰:有過,不告而娶,是其過也,豈可辯説哉?過在一己而全父母之令名,此舜所以為舜也。故自君子觀則見其為無過,自常人論之,舜豈能逃不告之罪乎?此亦聖人之不幸也。於不幸中有造化之用,以過歸己而全人道之大倫,正嗣續之大事,不遺父母以惡名,舜亦可謂善處矣。此聖人所以為人倫之至。 孟子曰:天下大悦而將歸己,視天下悦而歸己猶草芥也,惟舜為然。不得乎親,不可以為人;不順乎親,不可以為子。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底豫,瞽瞍底豫而天下化,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,此之謂大孝。 余觀《典》《謨》所以稱舜曰“濬哲文明,溫恭允塞”,曰“慎徽五典,五典克從,納於百揆,百揆時敘,賓於四門,四門穆穆,納於大麓,烈風雷雨弗迷”,至孔子稱舜曰“巍巍乎!舜、禹之有天下也,而不與焉”,曰“無為而治者,其舜也與!夫何為哉?恭己正南面而已矣”,至子思稱舜曰“舜其大知也與!舜好問而好察邇言,隠惡而揚善,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,其斯以為舜乎!”攷孟子所稱,則異於是,曰“舜其至孝矣,五十而慕”,又曰“大孝,終身慕父母,五十而慕者,予於大舜見之矣”,拳拳懇懇,専以孝為言。今此稱舜,則言舜不以天下為悦,而又論舜之神情,以為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,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,皇皇汲汲,天下雖仰其道德之尊,而若無所容其身者,則以親之未悦也。夫父頑母嚚,舜為聖人不幸而處於頑嚚之間,其是非當否,可不言而喻矣。必舜為頑嚚,乃合父母之心。今舜由仁義行其所願,欲其所取,捨其所謀,議其所去就,必不合頑嚚之心矣。然天下知其為頑嚚,而舜止知其為父母耳。舜不得吾親之心,則徬徨恐怖,以為不可立於天地間矣。不順吾親之心,則背違義理,以為不可復稱人子矣。嗚呼!既曰頑嚚,惟頑嚚乃可以得其心,乃可以順其心,今舜舍此,何以得其心與夫順其心哉?夫心不則德義之經,謂之頑;口不道忠信之言,謂之嚚。舜之心,以為父母所以至此者,特吾事之未盡其道也,使盡其道,感於此必應於彼,此自然之理也。於是負罪以順適其心,引慝以感動其意,夔夔齋慄以發其悲憐之心,順適則吾親喜心見,感動則吾親仁心見,悲憐則吾親天性盡,皆見矣。向也頑嚚,與仁義相為阻絶,今也人子與父母同歸天性。瞽瞍底豫,以言歸於天性也。豫者,天性也。夫化吾親之頑嚚以歸天性,則天下之頑嚚亦皆感格矣。是以瞽瞍底豫而天下化,當瞽瞍底豫時,乃天下化之機也。轉吾親憎惡之心為父母之慈愛,則天下父子之性皆於此而定矣。是故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,是當瞽瞍底豫時,乃天下父子定之機也。夫天下化,天下之為父子定,止在吾親底豫而已,豈不簡易乎?是不得乎親誠不可以為人,不順乎親誠不可以為子。孟子之觀舜乃在事親處,其所以濬哲文明,五典克從,與夫烈風雷雨弗迷,所以巍巍,所以無為恭己,所以為大智者,皆自事親而發見也。孟子當時所入,其自事親入乎?觀夫指虆梩掩之以為誠,指事親為仁智為禮樂之實,指徐行之弟為堯、舜之道,指孝弟之義為王道,其論舜也,反覆以事親為言,豈非自事親而入,深見舜當日所以用心之微乎!夫登泰山者知險阻,泛滄海者識波瀾,倘非身履其中,目擊其事其言,安得如此之切乎!以此論舜,則孟子所存,抑可知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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