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佚名纂)《歴代名賢確論》 卷一 堯 鯀治水 荆公曰:堯咨孰能治水,四嶽皆對曰鯀,然則在廷之臣可治水者,惟鯀耳。水之患不可留而俟人,鯀雖方命圯族,而其才則羣臣皆莫及。然則舍鯀而孰使哉?當此之時,禹蓋尚少,而舜猶伏於下而未見乎上也。夫舜、禹之聖也,而堯之聖也,羣臣之仁賢也,其求治水之急也,而相遇之難如此。後之不遇者,亦可以無憾矣。 潁濱曰:四嶽薦鯀於堯,堯知鯀之不可用而屈於四嶽,民被其害者九年。後世疑之,知其不可用而用之不仁,屈於四嶽而不能信不知。予嘗論之,水之為害不可一日不治,而知治水者雖聖賢不能也,是以堯、舜皆不自治,使禹而後濟。方禹之未見也,天下言治水者莫如鯀,棄鯀而不試,有不仁焉。斯堯之所以用鯀也歟? 許由 東坡曰:馬遷曰學者,載籍極博,尤攷信於六藝,《詩》、《書》雖缺,然虞夏之文可知也。堯將遜位,讓於虞舜,舜、禹之間,嶽牧咸薦,乃試之於位,典職數十年,功用既興,然後授政,示天下重器,王者大統,傳天下若此之難也。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,由不受,恥之逃隠。及夏之時,有卞隨、務光者,此何以稱焉?東坡曰士有簞食豆羮見於色者,自吾觀之亦不信也。又曰巢、由不受堯禪,堯、舜不害為至德;夷、齊不食周粟,湯、武不失為至仁。孔子不廢是說,曰《武》盡美矣,未盡善也。揚雄者獨何人,乃敢廢此,曰允哲堯禪,舜則不輕於由矣。陋哉斯言!使夷、齊不經,孔子、雄亦且廢之矣。世主誠知揖遜之水尚汙牛腹,則干戈之粟豈能溷夷、齊之口乎?於以知聖人以位為械,以天下為牢,庶乎其不驕士矣。 卷二 舜 象耕鳥耘 陸龜蒙曰:世謂舜之在下也,田於歴山,象為之耕,鳥為之耘,聖德感召也如是。予曰斯異術也,何聖德歟?孔子叙《書》,於舜曰濬哲文明,聖德止於是而足矣,何感召之云云乎?然象耕鳥耘之說,吾得於農家,請試辨之。吾觀耕者,行端而徐起撥欲深,獸之形魁者無出於象,行必端,履必深,法其端深,故曰象耕。耘者,去莠舉手務疾而畏晩,鳥之啄食務疾而畏奪,法其疾畏,故曰鳥耘。試禹之績大成,而後薦之於天,其為端且深,非得於象耕乎?去四兇恐害於政,其為疾且畏,非得於鳥耘乎?不然,則雷澤之漁,河濱之陶,一無感召,何也?豈聖德有時而不德耶?孟子曰堯、舜與人同耳,而好事者張以就其怪,非聖人之意也。吾病其書之異端,驅之使合於道,人其從我乎?雖不從吾,亦不能變其說。 塗廩浚井 陸龜蒙曰:先儒曰瞽瞍憎舜,使塗廩浚井,酖於觴酒,欲從而殺之。舜謀於二女,二女教以鳥工、龍工、藥浴、注豕,而後免矣。夫勢之重,壯夫不能不畏,位之尊,聖人不得不敬,況舜壻於天子,頑嚚嫚戾者,獨不畏之,又從而殺之。且堯之妻二女、帥九子,觀舜之德,舜乃受教於女子,其術怪且如是,是不教人以孝道,教人以術免也。固堯使朂之,非觀德也,何足以天下付? 温公曰:頑嚚之人不入德義則有矣,其好利而畏害,則與衆不殊也。或者舜未為堯知,而瞽瞍欲殺之,則可矣;堯已知之,四嶽舉之,妻以二女,養以百官,方且試以百揆而禪天下焉,則瞽瞍豈得不利其子之為天子,而尚欲殺之乎?雖欲殺之,亦不可得已。藉使得而殺之,瞽瞍與象將隨踵而誅,雖甚愚人,必不為也。此特閭父里嫗之言,而孟子信之,過矣。後世又承以為實,豈不過甚矣哉! 瞽瞍殺人 温公曰:《書》稱舜之德,曰父頑母嚚象傲,克諧以孝,烝烝乂,不格姦。所貴於舜者,為其能以孝和諧其親,使之進進以善自治,而不至於惡也。如是,則舜為子,瞽瞍必不殺人矣。若不能止其未然,使至於殺人,執於有司,乃棄天下竊之以逃,狂夫且猶不為,而謂舜為之乎?是特委巷之言也,殆非孟子之言也。且瞽瞍既執於臯陶矣,舜惡得而竊之,雖負而逃於海濱,臯陶猶可執也。若曰臯陶外雖執之以正其法,而内實縱之以與舜,是君臣相與為偽,以欺天下也,惡得為舜、禹、臯陶哉?又舜既為天子矣,天下之人戴之如父母,雖欲遵海濱而處,民豈聽之哉?是臯陶之執瞽瞍,得法而亡舜也,所亡益多矣。故曰是特委巷之言,殆非孟子之言也。 潁濱曰:孟子曰舜為天子,臯陶為士,瞽瞍殺人,臯陶則執之,舜則竊負而逃於海濱。吾以為此野人之言,非君子之論也。舜之事親,烝烝乂不格姦,何至於殺人,而負之以逃。且天子之親,有罪議之,孰謂天子之父殺人而不免於死乎? 舜制 孫明復曰:舜既順堯命,庸十六相,放四兇也,以帝天下之制,猶有未至者焉,乃窮神極慮,以增以益。夫所謂帝天下之制者,君君、臣臣、上下、貴賤之序,歴久而不相瀆者,是也。厥初生民,冥焉而無知,浩焉而無防,薿薿羣羣,孰君孰師,與鳥獸並。黄帝觀乾坤,創法度,衣之裳之,以辨君臣,以正上下,以明貴賤,由是帝天下之制從而著焉。黄帝創之於前,帝堯奉之於後,然二帝之間,厥制未盡。黄帝取《乾》《坤》分上下,止為一人之服,以至於堯無所增益,逮乎虞舜,再觀厥象,以盡其神,謂五等之制不可不正也。於是分其命數,異其等威,殊其采章,以登以降,自公而下,率之以兩,然後一人之服五等之制,煥然而備,俾臣無以僭其君,下無以陵其上,賤無以加其貴。僭陵簒奪之禍不作,雖四海之廣,億兆之衆,上穆下熙,可髙拱而視。故《易》曰黄帝、堯、舜垂衣裳而天下治。《臯陶謨》曰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是也。若五等之制,非由虞帝而備,則《易》何以兼言於舜,《臯陶謨》何以繫之於《虞書》耶?或曰:舜三十登庸,三十在位,五十載陟方乃死,其舜自歴試與居攝三十年,在天子之位又五十年,其八十年間作事垂法,為萬世利者多矣,今子止以舜因一人之服增五等之制者何?願聞其說。曰:善乎!爾之問也。吾之所言者,聖人之極致也。夫乾者君之道也,坤者臣之道也,衣上而裳下者《乾》《坤》之象也。衣之可加於裳,示君之可加於臣也;裳之不可加於衣,示臣之不可加於君也。聖人南嚮而治天下,久久而不相瀆者,始諸此也。故舜增五等之制,自下而上,俾貴賤之序益明,天子之位益增,此舜所以杜萬世僭陵簒奪無窮之禍也。雖後聖有作千制萬度,無以逾於此矣。故曰吾之所言者,聖人之極致也。 無為而治 孫明復曰:無為者,其虞帝氏之大德歟?非曠然而不為也者,不求於天下而天下自歸之,終不受於天下,而以天下授之於人,自生民以來,虞帝氏一人而已。昔在歴山而耕焉,雷澤而漁焉,河濱而陶焉,當是時也,彼孰有意於天下哉?及乎玄德升聞,堯遽以天下禪之,舜既受堯禪,夙夜兢兢懼德弗類,以其天下者堯之天下也,不以堯之道治之,則其天下之民有不得其所者矣。於是盡履堯之道而行之,俾其天下之民不異於堯之世也。舜居位既久,復以堯之天下、堯之道盡與禹,此舜之德其可謂大德也已。夫舜之天下者堯之天下也,舜之道者堯之道也,舜始得之於堯而終傳之於禹,以舜之治無為也,章章矣。噫!上無堯下無禹,孰可髙視而稱於無為哉?上堯而下禹,舜所以得髙視而無為也。不然,則孔子上觀伏羲,下訖文、武,筆於六經,為萬世法,何不曰無為者伏羲也,黄帝也,堯也,禹也,湯也,文、武也,而止曰舜也歟哉?若以無為為曠然而不為,則《書》何以曰齊七政,類上帝,禋六宗;又曰覲四嶽,頒瑞於羣后;又曰東巡狩至於岱宗,協時月正日,同律度量衡,修五禮五玉;又曰南巡狩至於南嶽,西巡狩至於西嶽,北巡狩至於北嶽;又曰肇十有二州,封十有二山;又曰流宥五刑;又曰流共工,放驩兠,竄三苗,殛鯀;又曰詢四嶽,闢四門,明四目,達四聰;又曰禹汝平水土;又曰黎民阻飢,后稷播殖百穀;又曰百姓不親,五品不遜;又曰臯陶,蠻夷猾夏,寇賊姦宄;以至五十載陟方乃死之類。此舜有為,其繁也如是之甚矣。且《書》者,聖筆之親删也,孔子覩舜之有為其繁也如是之甚,安可反謂之無為哉?由是而觀之,則知無為者,非曠然而不為也,此又章章矣。吾故曰上無堯下無禹,孰可髙視而稱於無為哉?上堯而下禹舜,所以得髙視而無為也。 舉十六相去四兇 孫明復曰:無為之道,其至矣哉!非虞帝孰能與於此。後之帝天下者,不思虞帝之大德,而慕虞帝之無為,吾未見其可也。三代而下,不思虞帝之大德而慕虞帝之無為者,衆矣。又世之憸佞媮巧之臣,迎而啓導之,既不能陳虞帝之大德,以左右厥治,則往往引佛、老清浄虚無報應因果之說,交亂乎其間,敗於君德,吁可痛也。觀其惑佛、老之說,忘祖宗之勤,罔畏天命之大,靡顧神器之重,天下至廣,神器至重。朱既不肖,弗堪厥嗣,故命於舜,舜起微陋,雖曰睿聖,然世德弗耀,四嶽、十二牧未盡服其德,九州、四海未盡蒙其澤,不可遽授以大位也。若遽授之,則四嶽、十二牧,其盡臣之乎?九州、四海,其盡戴之乎?不臣不戴,則争且叛矣。堯懼其如是也,非權曷以授之?於是潛神隠耀,厥用弗彰,以觀於舜,故八凱、八元雖積其善而不舉也,三苗、四兇雖積其惡而不去也,若盡舉八凱、八元,盡去三苗、四兇,則舜有何功於天下耶?是故堯不舉而俾舜舉之,堯不去而俾舜去之,俟其功著於天下,四嶽、十二牧莫不共臣之,九州、四海莫不共戴之,然後授以大位,絶其争且叛也。非堯,孰能與於此。故孔子曰:大哉,堯之為君也,巍巍乎惟天為大,惟堯則之,蕩蕩乎民無能名焉,巍巍乎其有成功也,煥乎其有文章。蓋言堯以權授舜,其道宏大高遠之若是,而人莫有能見其迹者。而先儒稱堯不能舉不能去,妄哉!曾子固曰:或者問曰堯之聖不逮舜,堯不能用九官誅四罪,而舜能焉。對曰虞舜之所以聖,由唐堯之聖,舜之用與誅,宜也。曰然則堯之時獨不可用與誅乎?曰將以遺舜也。其以遺舜奈何,堯信舜之聖久矣,將舉而禪焉,且以信於衆,因四嶽之舉遂試之,其試由是夫起聖人不茍以名,服天下必信其德,於衆德莫大於用賢誅惡,於是遂授以位焉,而天下率信用與誅,蓋假之舜云耳。曰然則堯之聖將蔽賢縱惡乎?曰否,用與誅至於舜之時可也,故堯遲之云耳,以成乎舜也,則其德在堯者多矣。曰然則堯其私於舜乎?非私舜也,私其所以為天下也。曰《左氏傳》所謂不能者何也?曰吾所論聖人之說,彼左氏何與焉? 范文正公曰:《夬》,一陰處髙而羣陽伐之,以大制小,以正黜邪之時也。時皆剛正,柔佞豈得而據乎?夫君子道微之時,法令常密,而或失之者,何也?内有小人也;小人道微之時,法令常顯,而無忌者,何也?内皆君子也。此卦一柔而乘五剛,危可知矣。五陽而決一陰,易可知矣。故揚於王庭而不忌,賞罰明行之際歟?舜舉八元而去四兇,此其時矣。 東坡曰:史記《舜本紀》舜歸而言於帝,請流共工於幽陵以變北狄,放驩兠於崇山以變南蠻,遷三苗於三危以變西戎,殛鯀於羽山以變東夷。太史公多見先秦古書,故其言時有可攷,以正漢以來儒者之失。四族者若皆窮姦極惡,則必皆誅於堯之世,不待舜矣。屈原曰鯀悻直以亡身,則鯀蓋剛而犯上者耳。若四族者皆小人也,則安能以變四夷之俗哉?由是觀之,四族之誅,皆非誅死,亦不廢棄,但遷之逺方,為要荒之君長耳。如左氏之言,皆後世流傳之過,若堯世大姦在朝而不能去,則堯不足以為堯。 鄭獬曰:四兇果無以撓堯也?堯孰有不能哉,以其有舜也。《書》曰耄期倦於勤,堯老矣,是天下必有窳而不起者,故位舜以持之也。於時四兇之惡始暴焉,攓而鋤之在舜不在堯,固然也。堯得舜其猶窽然歟?果堯以為能也,撓堯者不若是,猶之撓舜,曰曷不若禹之於水也。堯不去四兇以有舜也,惡之未暴也,不則堯去之矣。舜不堙水得之禹也,不則舜堙之矣。故四兇之去舜事也,能不能不以堯繫也。聖人躡而起,欲掲天下法,必公於首誅焉,天下熠然骨次而心螫,則其鼓號令不須力而折之也。周公也始相周,管、蔡為首誅,天下不周公服者,無有也;孔子也始作魯司冦,少正卯為首誅,魯不孔子從者,無有也。舜也獨於四兇,岐於是乎哉?一誅惡而天下服,聖人之用深矣。故曰四兇之去舜事也,能不能不以堯繫也。曰有說者焉,堯不己誅而屬之舜,權也。堯將天子舜,猶慮夫戾舜者,故豢而遺之舜,俾自絶之也。曰眡繼者,能乎否也,舜果曰能之,曷席於是哉?藉堯已誅之,舜已號天子,果有戾者,舜亦從而誅之矣。戾者誅,天下亦自舜服矣。說者果有是,是不以聖人期舜也已。 南巡 温公曰:昔舜命禹曰朕耄期倦於勤,汝惟不怠摠朕師,是以天子為勤,故老而使禹攝也。夫天子之職莫勤於巡狩,而舜猶親之,卒死於外而葬焉,惡用使禹攝哉?是必不然。或曰《虞書》稱舜陟方乃死,孔安國以為升道南方巡狩而死,《禮記》亦稱舜葬於蒼梧之野,皆如太史公之言。子獨以為不然,何如?曰傳記之言不可據以為實,藉使有之,又安知無中國之蒼梧而必在江南耶?《虞書》陟方云者,言舜在帝位治天下五十載,升於至道然後死耳,非謂巡狩為陟方也。嗚呼!遂使後世愚悖之人,或疑舜、禹為非聖人,豈非孔安國與太史公之過也歟? 昌黎曰:湘旁有廟曰黄陵,自前古立以祠堯之二女舜二妃者。庭有古碑斷裂,分散在地,其文剝缺。攷《圖記》言漢荆州牧劉表景升所立,題曰湘夫人碑,今驗其文乃晉太康九年,又題其額曰虞舜二妃之碑,非景升立者。秦博士對始皇帝,云湘君者堯之二女舜妃者也。劉向、鄭玄亦皆以二妃為湘君,而《離騷》、《九歌》既有湘君又有湘夫人,王逸之解以為湘君者自為水神,而謂湘夫人乃二妃也,從舜南征三苗不返,道死沅湘之間。《山海經》云洞庭之山,帝之二女居之。郭璞疑二女者,舜之后,不當降小君為其夫人,因以二女為天帝之女。以余攷之,璞與王逸俱失也。堯之長女娥皇為舜正妃故曰君,其次女女英自宜降曰夫人也。故《九歌》辭謂娥皇為君,謂女英為帝子,各以其盛者推言之也。《禮》有小君,君母明其正,自得稱君也。《書》曰舜陟方乃死,孔安國謂舜升道南方以死,或又曰舜死葬蒼梧,二妃從之不及,溺死沅湘之間。余謂《竹書紀年》帝王之歿皆曰陟,陟,昇也,謂昇天也。《書》曰殷禮陟配天,言以道終,其德協天也。《書》紀舜之没云陟者,與《竹書》、《周書》同文也。其下言方乃死者,所以釋陟為死也。地之勢東南下,如言舜南巡而死,宜言下方,不得言陟方也。以此謂舜死蒼梧,時二妃從之不及而溺死者,皆不可信。二妃既曰以謀語舜,脫舜之厄,成舜之聖,堯死而舜有天下、為天子,二妃之力,宜當為神,食民之祭。今之度湘江者,莫敢不進禮廟下。 命九官 荆公曰:舜命其臣而教戒之,未有不讓者焉,至於夔則獨無所讓,而又稱其樂之和美者,何也?夫禹、垂、益、伯夷、龍,皆新命者也,故疇於衆臣而後命之,而皆有讓矣。棄、契、臯陶、夔,當是時蓋已為是官,因命是五人者,而勅戒之焉耳,故獨無所讓也。孔氏曰禹、垂、益、伯夷、夔、龍,皆新命者,蓋失之矣。聖人之聰明雖大過於人,然未嘗自用聰明也,故舜之命此九人者,未嘗不咨而後命焉,則何獨於夔而不然乎?使夔為新命者,則何稱其樂之和美也,使夔之受命之日已稱其樂之和美,則賢人之舉措亦少輕矣。孔氏之說,蓋惑於命汝典樂之語爾,夫汝作司徒、汝作士之文,豈異於命汝典樂之語乎?且所以知其非新命者,蓋舜不疇而命之而無所讓也,舜之命夔也,亦無疇夔之受命也,亦無讓,則何以知其為新命乎?夫擊石拊石而百獸率舞,非夔之所能為也,為之者衆臣也,非衆臣之所能為也,為之者舜也。將有治於天下,則可以無相乎?故命禹以宅百揆也。民窘於衣食而欲其化而入於善,豈可得哉?故命棄以為稷也。民既富而可以教矣,則豈可以無教哉?故次命契以為司徒也。既教之則民不能無不帥教者,民有不帥教,則豈可以無刑乎?故次命臯陶以為士也。此皆治人之所先急者備矣,則可以治末之時也,工者治人之末者也,故次命垂以為共工也。於是治人之事具,則宜及於鳥獸草木也,故次命益以為虞也。夫其所以治至於鳥獸草木,則天下之功至矣,治天下之功至則可以制禮之時也,故次命伯夷以為典禮。夫治至於鳥獸草木,而人有禮以節文之,則政道成矣,可以作樂以樂其成也,故次命夔以為典樂也。借使禹不能摠百揆,稷不能富萬民,契不能教,臯陶不能士,垂不能共工,伯夷不能典禮,然則天下亂矣。天下亂,而夔欲擊石拊石百獸率舞,其可得乎?故曰為之者衆臣也。使舜不能用是衆臣,則是衆臣亦不能成其功矣,故曰非衆臣之所能為也,為之者舜也。夫夔之所以稱其樂之和美者,豈以為伐耶?蓋以美舜也。孔子之所謂將順其美者,其夔哉! 卷三 二帝通論 堯、舜之德 張謂曰:堯有天下七十載,將遜於位,久難其人。伯支、許由全其節而固讓,羲仲、和叔審其才而固辭。帝德合於天,天命歸於帝,帝盡善也,我其試哉。由是賓於四門,納於百揆,星辰合度,雷雨不迷;堯之二女釐降於内,堯之九男服勤於外;受昭華之玉,允洽人神;泥封祀之金,大報天地。五臣皆進明賞也,四族咸黜明刑也,先質后文敦俗也,貴德尚齒優賢也。於斯之時,君明於上,人化於下,山川鬼神亦莫不寧,鳥獸魚鼈衆乎咸若。無為而治,其聖也歟!夫以萬乘之尊,一人之貴,多見軼其軌度,少能窒其嗜。欲瑤臺瓊室,堯、舜則茅茨土階矣;玉食寶衣,堯、舜則藜羮皮裘矣;歴代多嬪御,堯、舜顧禮經娶一姓矣;自古好征伐,堯、舜舞干戚懷四夷矣。百姓樂,堯、舜未嘗不樂;百姓憂,堯、舜未嘗不憂。歴數之來人以位授我,謳歌之去我以位授人,其來也嬰於樊籠,其去也脫於桎梏。形神非吾有,天地之委和;子孫非吾有,天地之委蛻。此其所以禪代也。近日曹丕父子,世為漢賊,當鼎易之時,發荒唐之論,髙視前古,大誇羣雄,猥以漢魏之間,輒同堯、舜之際,此河伯不知於海,若盜跖自方於仲尼也。古人云堯以義終,舜以勤死,稽諸祀典,永為世教,游、夏之徒,豈誣也哉?稱堯見囚,小儒之虚誕;為禹所放,曲士之穿鑿。攻乎異端,斯害也已。 温公曰:或曰堯、舜之德,何以為難能?迂夫曰舜自修畎畆之中,聞之於堯,此舜之難也;舜在畎畆之中,而堯知之,此堯之難也。 范文正公曰:《恒》,陽動陰順,剛上柔下(《震》上《巽》下),上下各得其常之時也。天尊地卑,道之常矣,君處上臣處下理之常矣,男在外女在内義之常矣(《震》男《巽》女),天地、君臣、男女各得其正,常莫大焉。諸卦多以有應為吉,此卦六爻皆應,而爻無元吉者,何也?夫吉於應者,相求以濟之時也。常者,上下各得其所之時矣。故以剛柔皆應為常,不以獲應為吉。是以士之常也在於己不在於人,諸侯之常也在於政不在於隣,天子之常也在於道不在於權。故曰聖人久於其道而天下化成,堯、舜為仁終身而已矣,其知常也哉! 劉執中曰:五者之道,莫大於仁義,仁者所以仁天下之道也;義者所以宜,天下之道也。舉天下莫不被其愛,則傷之者莫得以至焉;舉天下莫不適其宜,則悖之者無自以入焉。天下之廣也,萬物之衆也,而能使一物無傷焉,一物無悖焉,此聖人所以參配天地而贊育萬物也。故堯、舜之致治,無他焉,仁義而已矣。夫有堯、舜之仁義,而行之不以其道,則惠澤不及於下矣。所謂行之以其道者,何也?禮樂刑政也。四者體名雖殊,然皆同載於仁義,以施天下也。故舜舉四嶽而朝諸侯,必曰修五禮,則堯、舜之治莫先於禮矣。曰同律度量衡,又曰命夔典樂教胄子,則堯、舜之治不可無樂矣。曰慎徽五典,五典克從,納於百揆,百揆時叙,則堯、舜必尚於政矣。又曰象以典刑,則堯、舜之治亦必用刑矣。四者兼發於上而不失於其中,則仁義從之浹於下矣。故當其時,無一民不宅乎其仁也,無一物不由乎其義也,民宅乎仁則傷之者莫得而至矣,物由乎義則悖之者無自入矣。舉天下而一民無傷也,一物無悖也,則正氣充而陰陽和矣,天地位而萬物育矣。故曰光被四表,格於上下,此言乎仁義被於四逺,而日月星辰罔不順於上矣,鳥獸魚鼈莫不咸若於下矣。又曰烈風雷雨弗迷,是非禮樂刑政之所致歟? 潁濱曰:堯之世,洚水為害,以意言之,堯之為國,當日夜不忘水耳。今攷之於《書》,觀其為政先後,命羲和正四時,務農事其所先也。末乃命鯀治水,九年無成功,乃命四嶽舉賢以遜位,四嶽稱舜德,曰父頑母嚚象傲,克諧以孝,烝烝乂不格姦,堯以為然而用之,君臣皆無一言及於水者。舜既攝事黜鯀而用禹,洚水以平,天下以安,堯、舜之治其緩急先後,於此可見矣。使五教不明,父子不親,兄弟相賊,雖無水患,求一日之安,不可得;使五教既修,父子相安,兄弟相友,水雖未除,要必有能治之者。昔孔子論政,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,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?曰去兵;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?曰去食。自古皆有死,民無信不立,古之聖人其憂深慮逺如此。世之君子凡有意於治,皆曰富國而强兵,患國之不富而侵漁細民,患兵之不强而侵虐鄰國,富强之利終不可得,而謂堯、舜、孔子不切於事情,於乎殆哉! 東坡曰:論堯、舜之德必曰無為,攷之於經,質之於史,堯、舜之所為,卓然有見於世者,蓋不可勝計也,其曰無為何哉?古人有言,曰除日無歲,又曰日一曰勞,攷載曰功,若堯、舜者可謂功矣。歲者月之積也,月者日之積也,舉歲則兼月,舉月則兼日矣。日别而數之則月不見,月别而數之則歲不見,此豈日月之外復有歲哉?日月之各一,人臣之勞也;歲之并攷,人君之功也。故曰王省惟歲,卿士惟月,師尹惟日,此上下之分,煩簡之宜也。禹為之平水土,稷為之殖百榖,契為之敷五教,伯夷為之典三禮,臯陶為之平五刑,羲、和為之歴日月,堯、舜果何為哉?今夫三百有六旬,分之以四時,配之以六甲,位之以十二子,散之以二十四氣,裂之以七十二候。晝不可以并夜,寒不可以兼暑,則歲果安在哉?惟其為在而不可名,寄之於人而己不有,此所以為王省之功也。日不立則月不建,月不建則歲不成,師尹不官則卿士不治,卿士不治則王功廢矣。故曰庶民惟星,文王不兼庻獄,陳平不治錢榖,邴吉不問鬬傷,此所謂不易者也。秦皇衡石量書,光武以吏事責三公,此易歲月而亂日時者也。 荆公論九變而賞罰可言,曰:萬物待是而後存者天也,莫不由是而之焉者道也,道之在我者德也,以德愛者仁也,愛而宜者義也。仁有先後,義有上下,謂之分;先不擅後,下不侵上,謂之守。形者物此者也,名者命此者也。所謂物此者何也?貴賤親疎,所以表飾之其物不同者是也;所謂命此者何也?貴賤親疎,所以稱號之其命不同者是也。物此者貴賤各有容矣,命此者親疎各有號矣,因親疎貴賤任之以其所宜為,此之謂因任。因任之以其所宜為矣,放而不察乎則又將大弛,必原其情必省其事,此之謂原省。原省明而後可以辨是非,是非明而後可以施賞罰。故莊周曰先明天而道德次之,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,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,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,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,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,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,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。是說雖微莊周,古之人孰不然,古之言道德所自出而屬之天者,未嘗有也。堯者聖人之盛也,孔子稱之曰惟天為大,惟堯則之,此之謂明天;聰明文思安安,此之謂明道德;允恭克讓,此之謂明仁義;次九族,列百姓,序萬邦,此之謂明分守;修五禮,同律度量衡,以一天下,此之謂明形名;棄后稷,契司徒,臯陶士,垂共工,此之謂明因任;三載攷績,五載一巡狩,此之謂明原省;命舜曰乃言底可績,謂禹曰萬世永賴,時乃功,蠢兹有苗昏迷不恭,此之謂明是非;臯陶方祇,厥叙方施,象刑惟明,此之謂明賞罰。 卷四 禹 夏郊祀鯀 劉蛻曰:以功不就而受誅,則可謂勤民而死乎?曰不然。然則夏之郊也,奚不尋其先安得以鯀配?曰以功不就,則可謂勤民而死也;以誅其身,則可謂勤其家也。不怨君誅而尋父功,鯀當誅也。傳曰不以家事辭王事,既其家為天下,故報其勤家於夏郊而已矣。有鯀之誅而不廢其功禹,為其子也不得以天下而擇其功者,禹為之事鬼神也,微禹之為子,先人之罪將不食矣。故其子之功,由勤父嗣也,然則夏郊宜矣。於是君誅其怠也而子不怨,其家祭其勤也民神弗畔,蓋禹以天下不逮事其父,而致孝乎鬼神云。 潁濱曰:記有之曰,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嚳,祖顓頊而宗堯;夏后氏禘黄帝而郊鯀,祖顓頊而宗禹。舜、禹皆有所從受天下者,其所從受天下者不可忘也,故舜宗堯而置瞽瞍,此天下之大義也。至禹不獨廢堯而且忘舜,鯀雖得罪,以父故得祭於郊,從舜之義則禹為忘其君,從禹之義則舜為忘其親,二者皆聖人之所不為也。予聞之禮之所行,義之所許也,故禮,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。舜、禹之有天下,則先王之所未有也,故堯雖非父而其德載於後世,不可以不宗也;瞽瞍雖其親而無功於人,不可以私享也。二者皆義也。至夏后氏郊鯀而宗禹,此禹之子孫之禮也,孰謂禹之不宗舜哉?柳下惠稱有虞氏郊堯而宗舜,先儒以為此虞氏子孫之禮也,以虞推禹,則禹其有不宗舜乎?雖然,夏之子孫所以不宗舜者,以有鯀也,鯀雖得罪於舜,而從事於水者九年,非瞽瞍之比也,故卒為夏郊而三代祀之。三代猶以其功祀之,而其子孫顧可以他人廢之乎?故夫虞夏之祀,皆義之所予也。予故曰夏之子孫所以不宗舜者,以有鯀也。
' d; o3 W. f3 R) P! v8 H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