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吴检斋论《尚书》书

闽南姚斌

与吴检斋论《尚书》书

章太炎

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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斋足下：两接手书，云将唐本《尧典》释文，补正吴阙，此事仆先亦有志为之，以伪古文不足邵，故未著笔。吴之疏漏，如“匚”字明见贾昌朝《群经音辨》，而不知引，此类甚多，补苴成就，非难事也。以三体石经相校，伪古文相类者多，盖其书本出于郑冲，冲于文帝初已仕，则石经之立，其所亲见，因是作伪亦多取于石经。是以东晋献书时，人不疑其妄。段若膺未见三体石经，乃谓当时马、郑古文尚在，安能故作奇诡，以启人疑。由今观之，马、郑皆称古文，而文字多异，盖皆其训读之字。若原本则尽依壁经，断无歧异之理。恐当时说经，与宋人钟鼎款识相近，首列摹本，次则真书，后则释文。行款虽不必同，而三者必皆完备。摹本者，即移写壁经也；真书者，即以己意训读之本也；释文者，即己所作传注也。是故马、郑本见于《经典释文》者，皆其训读之本，而非其移写壁经之本也。东晋之时，马、郑移写者已亡，然尚知训读之本非真壁经。而梅氏所献，多与石经相会，是以信之不疑尔。（下略）

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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斋足下：昨复书以伪古文为郑冲所作，似可决定。至司马彪、李颙引安国说，皆今孔传所无，前函未具，复申言之。伪书《舜典》一篇，梅赜献书时本缺其传。司马彪先引安国说六宗义，复以己意破之，故前书疑郑冲议礼，先引安国，彪即就文申驳，亦不暇问其来历。至梅氏献书时，《舜典》无孔传者，或郑冲被彪所驳，遂自删其传乎？李颙注汉《太誓》，引孔安国义，是必郑冲原书，于《太誓》犹用旧本。而今之所传，出于梁柳以后也。《太誓》在汉魏间，马、王虽有所疑，然石经与今文具在。并汉初娄敬、董仲舒辈，亦尝引之。冲耽玩经史，博究儒术百家之言（唐修《晋书》本传），必不轻率改定，以启人疑。且汉《太誓》传至齐、梁，梁武犹欲与晋《太誓》并存，其言“古文《泰誓》伐纣事，今文《泰誓》观兵事”，虽为颖达所驳（见《泰誓正义》），而颖达于《尚书序正义》亦云：“先有张霸之徒，伪造《泰誓》，以藏壁中亦可。今之《泰誓》，百篇之外，若《周书》之例，以于时实有观兵之誓，但不录入《尚书》。”其说仍同梁武。颖达为信晋《泰誓》者，于汉《太誓》犹不敢力攻，盖证据无可弇。故冲在魏末必不敢妄改明矣。故疑二十五篇书中二十二篇为冲作，《泰誓》三篇又出其后也。然伪书自齐、梁立学以前，其可疑者犹多。如分《咎繇谟》为《益稷》，稷不称弃稷。二十二篇中《武成》事状，前后倒置（《正义》已疑脱错），《旅獒序》马、郑注皆读为豪，说为酋豪，是必明见《旅獒》本篇，而此反说獒为犬，高四尺者。若斯之类，以冲之学不应尔。其尤自相抵牾者，《论语·尧曰篇》曰“予小子履”等四十五字，《集解》引孔安国曰此伐桀告天文，《墨子》引《汤誓》，其辞若此也。而今乃取此语入《汤诰篇》，《汤诰》与《汤誓》既异，且《汤诰》为黜夏归亳所作，与伐桀告天异时。孔安国《论语训》与此孔安国所传《汤诰》同为一人之作，而又自相�╄灐Ｆ臀健堵塾镅怠肥侵３逦弊鳎�《汤诰》或未必郑冲作也。据《汤誓序正义》皇甫谧已引《汤诰》，亦只可证为梁柳作尔。足下疑伪书初出，未有二十五篇，虽未必尔，然如上诸篇，殆必梁柳、臧曹、梅赜辈不学者为之，非冲所自撰也。炳麟白。四月四日。

再者梅赜献书，已用新定《太誓》，而李颙犹见郑冲原本者。按唐修《晋书·文苑·李充传》，充曾注《尚书》，颙即充子，其书盖述父而作。充始辟丞相王导掾，其生当在渡江前，且祖秉、伯父重，皆有声中朝，或以旧家窥见冲书耳。麟又白。

三

�蛘�足下：大著《杜孔异同考》近数日始由邮便递至，亦可谓稽迟矣。展览一过，大体无病。唯伪孔注本，多同子雍，偶有相涉者，乃杜之取王，非王之冒孔也。（下略）

四

�蛘�足下：（中略）足下尽治《尚书》，当必有进。适记魏默深《书古微》以《逸周书·世俘解》当《武成》，因取《律历志》所引《武成》验之，与《世俘解》悉合，唯今本《逸周书》字有错乱耳。汉时得壁中书五十八篇，建武中亡《武成》一篇，今则逸篇尽亡，而建武中所亡者乃在。汉儒于《逸周书》不甚注意，作伪古文者，亦不取《世俘》为《武成》，而其书岿然竟存。默深他事多臆断，独此乃得其真。窃谓后人解《尚书》者，《世俘解》及《殷本纪》所录《汤诰》（此虽非全文，然文义相次），皆应增入也。《杜孔异同考》大致无误，即奉徼。此问起居康胜。麟白。七月三日。

五

�蛘�足下：来书称古、今《尚书》原本皆古文，传习皆今文，其说近是。鄙意昔人传注本与经文别行，古文家每传一经，计有三部，与近世集钟鼎款识者相类。其原本古文，经师摹写者，则犹彼之摹写款识也。其以今字移书者，则犹彼之书作今隶也。其自为传注，则犹彼之释文也。但彼于一书中分作三列，而此乃分为三书耳。伏书旧简，盖未尝传之其徒，所传者，只其移书今字之本。孔书旧简，虽入秘府，而摹写古文之本，与移书今字之本，必并存之。何以知其然也？《后汉书·卢植传》：“植上书曰：古文科斗，近于为实，而厌抑流俗，降在小学。中兴以来，通儒达士，班固、贾逵、郑兴父子，并敦悦之。今《毛诗》、《左氏》、《周礼》各有传记，其与《春秋》共相表里，宜置博士，为立学官。”则知汉世所称古文经者，其科斗之书并在，非独今字移书而已。《说文》引《周礼·匠人》：“广尺深尺谓之〈，倍洫曰ㄍ。”引《虞书》：“类于上帝。”其移书今字者，当作甽，浍，必不作〈、ㄍ、也（改古文之形为隶古定，此唯伪孔有之，汉人不尔）。此〈、ㄍ、诸文尚在，则知许氏所见为摹写原本，可知《说文序》称壁中书及张仓献《春秋左氏传》，而谓郡国所得鼎彝，其铭即前代之古文，皆自相似。则知壁书、仓传，许氏曾见其摹写之本，故得与鼎彝相似也。是故追论原始，则古、今文皆是古文。据汉世所传授者，则古文家皆摹写原文，而今文家直移书今字，实有不得强同者矣。至同一古文经典，而诸家文字或异，此乃其训读之殊，非其原文之异，《经典释文》所云某家作某者是也。然自马氏以上，本经与传注分行，故经文与训读之文有别。逮于郑氏，直以己意改定经文（《周礼》所云故书作某者，故书乃经文旧本，而今之著于经者，则郑所改定之字）。由此观之，古文传至郑氏，则亦等于今文而已矣。直汉之衰，诸儒各为苟简。习郑学者，徒传其改定之本，而于其摹写原本者置之。自是以后，学说有今古，而文字无今古。斯邯郸所传古文，所以不得不刻诸碑石，以诏方来也。枚氏伪古文《尚书》，本之郑冲，冲于魏文帝为太子时已官文学，至晋泰始十年而殁。何氏《论语集解》与冲同集，而正始石经立于是时，正冲所亲见者。伪古文多取石经文字，事势宜然。东晋时所谓马、郑《尚书》者，但作今字，其真本典型已绝，伪书乃适与石经相似，由是被人尊信。后范宁又变伪孔本为今文，及唐卫包伪孔典型亦废。然《匡谬正俗》引东郊不孥女，《群经音辨》有匚命，是旧迹固有存者。宋次道、薛季宣所述，盖非无征。唯伪孔亦不尽依三体石经。又以古义改作隶书，笔势方圆邪直既已不同，易致伪误。久之复以其伪误者转为古文笔势，于是字体怪谲，无可究理。《汗简》所引《尚书》有称石经者，则当时所见石经拓本也。有直称《尚书》者，则依伪孔原本转隶古而为古文笔势者也。如誓字古文或借用（折），《匡谬正俗》已误作，《汗简》乃更作，此由隶书不审，再以隶变作古文，遂令无以下笔矣。来书云“歌永言”《汉书》作哥，稼穑《论衡》作啬。哥、啬字为近古，是说得之。《说文》明云哥“古文以为歌字”，此即铁证。然马、班二家，古今文亦自参取，非定守师法也。章炳麟顿首。十二月廿六日。

六

�蛘�足下：前因问古今文《尚书》事，略以意对，犹未尽。伏、孔《尚书》，其始皆古文，后以隶书著录，皆今字，诚如足下言。然古文家所以异于博士者，其故书在也。《说文》录古经文字至众，郑仲师、康成亦时有所援引。若不移写古文，寻检形状,何以能委悉如此？且邯郸淳受古文《尚书》于度尚，其后卒能成石经，则知尚之所以传淳者，非徒隶书训说，其真本自在也。前疑古文家于经犹今人集钟鼎款识，款识者，本经也，为一列；以隶写款识者，犹以隶写壁中书也，为一列；最后释文，犹传注也，为一列。独集款识者，合三者为一书,古文家分为三书耳。本经故书,诸家皆同，而隶写者时有异，今时集款识者尚如此也。以马、郑相校，则马氏少异，而郑氏多异。观郑注《周礼》，以今书为本，故书反附见于注，则知郑氏改字多矣。若一字古今异体者，虽马氏隶写之本亦多从今。如“王曰”作“”、“东郊不”作“闢”是也。古字难知，以师读定之者，如“其出于不详”，马氏“”作“崇”，此则疑在注中，《旅獒》郑读曰豪，未改经字，而马氏已作豪，恐亦注中如此，非隶写之本然也。永嘉丧乱，经典过江而东者，其本经故书已亡，独隶写者在，是以枚书模效石经，其文字反视马氏为近古，有以起人崇信。段若膺以枚本为古文，顾今所见枚本，自范宁改为今文，唐时又尽废古文不用，逮宋开宝，虽释文亦被窜焉。枚氏真本不可见，而以后人所改者当之，此段氏之失一也。马、郑本留于东晋者，皆隶写之书，其故书本经已亡，然人亦自知其有之。今谓枚本若多作古字，则与马、郑本绝殊，必无信者，是乃颠倒之见，此段氏之失二也。顾枚氏真本不可见，如师古、玄应所引，与贾昌朝所据释文，亦必非臆造者。独宋次道、薛季宣所传，则不能明征其是。宋、薛书既不足以定枚氏真本，枚氏真本又不足以定壁中古文。扶微保阙，唯三体石经。倘见其真，其余则文字近古者差韪耳。若乃立说同异，古文家亦不尽有征。非徒成周之制不可以说四代，经文简质，行事不尽详。古文师所说事状，其果有根柢否也？《大传》为今文之祖，伏生生秦时，其言或有征。顾古事异论，自周末诸子已然，伏生视诸师差前，于诸子则晚，其所记录，亦犹蒙恬述周公事矣。仆谓四代之事，难尽悉也。周事辅以它书，则不如《逸周书》。太史公《周本纪》述克殷事，盖全取《逸周书》文，以为考迹古文者宜然。顾马、郑未暇是耳。来书述治《书》四术，大致皆是，欲尽明则不能也。所论伪孔传作于何人，昔人或疑为郑冲，或曰王肃。肃之说与伪孔既有异同，冲在魏世与何晏同纂《论语集解》，而孔氏《论语训说》世所不传，独于斯时见之。疑《论语训说》与《尚书传》皆冲所托也。冲年最老寿，逮晋世为三公。三体石经之立，正冲所亲见者，其多所采摭亦宜。肃卒于甘露元年，亦在石经立后。《论语集解》引肃说已多，肃之视冲则行辈为先，故伪传亦多取肃义，肃善贾、马而薄郑氏。今伪书文字，顾有异于马同于郑者，宜必冲所定也。章炳麟顿首。三月五日。

书成后，又疑二十五篇伪书为肃所集，其它篇改定文字及伪传则冲为之。又白。

再者，太史公问古文于孔安国，《书序》为今文所无，独古文有之。太史所录，其文字多与今异。孰为壁经旧文，孰为后改，虽未可以一概论之，乃如三作,中作,异亩同颍作母，肃慎作息（马、郑皆同），伯作，文皆近古，疑壁经本然。旅天子之命作鲁，则知壁经本作字。古文多以为鲁，故史公读为鲁，后儒读为旅也。帝告作俈，汝鸠、汝方作女鸠、女房（女字必是旧文，作汝者唐以后改耳）。大坰作泰卷，归兽作狩，虽未知史公所书与今通行之枚本孰为得真，要亦考古文者所有事也。又白。

录自《章炳麟论学集》，原录文有错简，据李希泌《健行斋文录》说移正。

（《章太炎学术史论集》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，1997年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