湘君、湘夫人新考 过常宝 到今天为止,《九歌》对我们仍然是一个难解的谜。尤其湘君、湘夫人的关系仍是彼此争论的焦点。我认为,对这一问题的正确解决,不仅是合理解释原文的关键,而且有助于解开《九歌》十一章的矛盾。 一 对于湘君、湘夫人的关系,历代学者杂说纷纭,总括起来,大约不出以下三种: 1.二女神说韩愈撰《黄陵庙碑》认为“尧之长女娥皇为舜正妃,故曰君。其二女女英自宜降曰夫人也”。后代注家如朱熹、蒋骥、林云铭、戴震等都从此说。另一说法以湘君、湘夫人为“天帝之二女”。见于张萱《疑耀·洞庭湘妃墓辨》及刘梦鹏《屈子章句》等。 如将湘君、湘夫人视为两个女神,我们从原诗中可以看出,两神的性格毫无差别,不似《九歌》中其他诸神有各自鲜明的个性和不可替代的事迹,而且故事情节也一样。《湘君》有“夕弭节兮北渚”,《湘夫人》也有“帝子降兮北渚”,两诗的结句也相同。这样说来,两个女神要在同一地点,以同样的方式进行恋爱。整个的描写就变得混乱而且重复。如二神为二妃,那么受祀者不是舜反为二妃,也有悖常理。 对韩愈划定的两妃的尊卑,林庚先生也给予很有力的驳难:“湘君是水的正神,地位无论如何是比女英或湘夫人要高,那么祀神的时候,湘君理应显得更重要些才对。可是在《湘夫人》里有一段非常神气的描写,所谓‘九疑缤兮并迎,灵之来兮如云’,而《湘君》里反没有这样神气的文字。”(《湘君湘夫人》,《光明日报》1955.8.4) 如上所述,二女神说尚难成立。 2.夫妇神说一说“夫人是尧女,则湘君当是舜”(唐司马贞《史记索隐》)。这种说法影响最大。现代学者游国恩、姜亮夫、文怀沙、马茂元、陈子展等都作如是说(分见其《论九歌》、《山川之神》、《屈原赋校注》、《屈原九舜歌今译》、《楚辞选》和《九歌章指》)。另王夫之、曹同春、陈本礼等人认为,“盖湘君者,湘水之神,而夫人其配也”(王夫之《楚辞通释》)。赵翼《陔余丛考》云为“楚俗所祀湘山神夫妻二人”。都作夫妇解。 这一说法最为游行,但遭到的责难也最多。且持此说的各家解说多有抵触,有人认为《湘君》为舜招夫人之词,也有人认为是夫人思舜之词。释译时,牵强附会、纡曲不畅之处很多。 另外,对于夫妇神说,还有以下几点不解的疑惑:一,《河伯》、《山鬼》也都写的是神恋爱的故事,何以不有《河夫人》或《山君》呢?二,民间所祀配偶神都共居一庙,湘君夫妇为什么分居异处?三、文中“心不同兮媒劳,恩不甚兮轻绝”、“思公子兮不敢言”以及捐玦、遗佩之事,分明是情人的言行,夫妇间何需如此呢? 无法解答上述问题,也难以确定“夫妇说”的成立。 3.恋神说这是近来少数学者的观点(如应德民《〈湘君〉、〈湘夫人〉探疑》),是针对上两说而发的。这种说法能使以上不少疑问得到合理的解答,而且可以较为通畅地释译原诗。但如何解释“湘君”、“湘夫人”的称谓呢?应文认为:“‘君’、‘夫人’云云,当是此传说初步定型后人们所称。人们既已定其为一对湘水神,则不必论其到底是恋人还是夫妻,遂以‘君’、‘夫人’目之。”(引文同上)这个解释也还是含糊的。 除上三说外,王逸以湘君为湘水神,而谓湘夫人为二妃。顾炎武以湘君和湘夫人分别为湘神的后与夫人(《日知录》卷二十五)。于理不通,无法说通原诗,故少有从者。 二 对于《湘君》和《湘夫人》,古今学者都一致承认两者密切的关系。如明周用《楚辞注略》:“《九歌》又合《湘君》、《湘夫人》,《大司命》《少司命》为二篇。”清王邦采《屈子杂文·九歌笺略》:“当是《湘君》、《湘夫人》只作一歌。”顾天成《九歌解》把《湘君》、《湘夫人》合成一篇,《四库提要》称其“说尚可通”。 以上认为可合两湘为一篇者,都从对原诗内容的感受出发,未能说出是如何合的,是仅仅归为一类呢?还是重新组合为一篇?又是如何组合的,则不得而知。 清人林云铭在《楚辞灯·湘夫人》中说:“是篇与前篇(注:《湘君》),同一迎祭湘水之神,而行文落想迥别。《湘君》自始至终不一顾,《湘夫人》则方降而即相怜,是订期以陈供具,可不嫌于唐突。方迎而先见召,是筑室以效蔫馨,亦不涉于支离。”这样的分析已很透彻、准确,很忠实地理解了原文。但作为两篇独立的文章,为什么有这种情况;一篇“至终不一顾”,则显得无尾;一篇“方降而即相怜”,则又显得无首。两者又“意相承顾”,那么,合二为一,岂不全美?如此说来,两篇实为被腰斩的一篇了。而这样的结论,他们自己也难以接受。因为鉴于他们对湘君湘夫人关系的理解,这样就不能自圆其说了。不管如何,他们已看到了《湘君》、《湘夫人》的血肉联系,两者不可分。而且不因无法解释就否定它们的客观联系,虽然无补于事,至少也能给后人以启发。 林庚先生认为两篇是被割裂了的。主要理由是“两篇都在写一个恋爱故事,气氛是完全一致的”,而且两部分“故事发展却不平行的,《湘君》里只见一种迫切的期待,《湘夫人》里却有了畅快的会合;《湘君》里的叙述到‘夕弭节兮北渚’为止,而《湘夫人》里一开头就写‘帝子降兮北渚’”。而且认为原诗题为《湘君湘夫人》也不能割裂(《湘君湘夫人》)。 林先生的理由是充分的。但何以久不被研究者们所接受呢?这在于林先生仍然承认湘君和湘夫人为配偶神,也即又陷入了那个不可解的迷惑之中。《九歌》其他各篇,俱是每篇各祀一神,何以独《湘君湘夫人》一篇中同时祭祀二神呢? 和上一节结合起来,我们不难看出,这些谜的焦点都集中在湘君和湘夫人的关系上。那么,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? 三 湘君和湘夫人既不是二女,又不是夫妇,也不是恋人,该作何解释呢?我认为《湘君》、《湘夫人》实为被切断的两部分,也就是说,它们原本为一篇。一次祭祀中不可能同时祭两神,否则就没有写《九歌》的必要了,大可混合起来,一同祭祀。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了,就是根本不存在两个被祀的神,只有一个湘水女神,它既可以称作湘君,也可以称为湘夫人。 下面是较早的关于湘神的记录: 1.《礼记·檀弓》:“舜葬于苍梧之野,盖二妃未之从也。”郑玄注:“《离骚》所歌‘湘夫人’,舜妃也。” 郑玄是汉代经学大师,学问渊博,又多整理古籍,当不会有错,尤其是到底存在几个湘神,在当时应是常识问题。他只提“湘夫人”,而不把“湘君”和“湘夫人”并列,那么他所见的一定是只有一篇“所歌‘湘夫人’”的诗了。倘若在“湘夫人”之外还存在另一个“湘君”,或另一诗篇,按他的理解,“湘夫人”是“舜妃”,那么另一“湘君”一定也为“舜妃”或为舜,应当一并纳入注释才对。 2.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:“上问博士曰:‘湘君何神?’博士对曰:‘闻之,尧女舜之妻而葬此。’”这里,湘君为舜妻,不提及湘夫人。《河图玉版》也记录了此事,文字基本上差不多。 3.刘向《列女传》卷一曰:“舜陟方死于苍梧,二妃死于江湘之间,俗谓之湘君。” 刘向是《楚辞》的编辑者,且为沛人,应该通晓楚俗,他也认为“二妃”即“湘君”,那么湘君为女神无疑,同时也否定了另外的“湘夫人”的存在。可见王逸所见的《九歌》已非屈子原文。推测起来,可能是刘向之后,有人见原诗太长,而把它分成前后两部,再用一神的两个异名命题;或者错把“湘君”、“湘夫人”认为是两个神,不惜削足适履,腰斩原诗。 4.晋张华《博物志》卷六:“洞庭君山,帝之二女居之,曰湘夫人。又《荆州图经》曰:‘湘君所游,故曰君山。’” 说湘神为“帝之二女”不同于“二妃”,但可以看出张华是认为君山神既是湘夫人,又是湘君,显然为一体。 以上四例,说到湘神,或称“湘君”,或称“湘夫人”,绝不两者并提,可知只存其一,不存其二。两者其实为一神,只是称呼不同而已。 结合当代学者的研究,我认为湘神最原始的原型应像河伯、山鬼一样是一以山川命名的女性神。由于舜妃死于湘的传说,人们逐渐把它们结合起来,这是屈原以后的事了。上面几例已露端倪,但还没全然将它的原型分开。 可是,只存在一个湘神,就能完整地解释原文吗? 四 《湘君》(或《湘夫人》)分明写的是一个恋爱故事,它的恋爱对象即是诗中明显存在的巫。 《九歌》的祭歌,就不能离开巫。朱熹在《楚辞辨证》里有一段具体合理的描述:“楚俗祠祭之歌,今不可得而闻矣。忽计其间,或以阴巫下阳神,或以阳主接阴鬼,则其辞之亵慢淫荒当有不可道者。”我们可以知道,巫和神既是阴阳相配,那么不可避免地,巫在招神时,常以恋情相诱。这是符合原始风尚的。此篇即是由男巫招湘水女神的事。洪兴祖注“君不行兮夷犹”:“既设祭祀使巫请呼之,尚复犹豫也。”朱熹认为《湘君》篇“当男主奉阴神之词,故其情意曲折尤多”。可见在这点上,当是不错的。 我们在分析理解原文时,有必要对这两句诗提起注意: 鼌骋骛兮江皋,夕弭节兮北渚。(《湘君》) 朝驰余马兮江皋,夕济兮西澨。(《湘夫人》) 我认为这两句只能都是巫的唱词,由于分在前后两部,可见巫和湘神对唱的说法是合理的。不仅如此,我们还可以清楚地看出故事情节来:巫是早晨从江皋乘车出发迎神,傍晚弃车渡河(西澨),到水中的小洲(北渚)上会湘神。看开头迎神辞有“沛吾乘兮桂舟”知是从渡河时开始表演的。 从“君不行兮夷犹”到“吹参差兮谁思”是巫招神辞,此时巫正“济兮西澨”,所以能吹箫以表相思。从“驾飞龙兮北征”到“女婵媛兮为余太息”。是湘神辞,说自己正乘“飞龙”赴约。从“横流涕兮潺湲”到“恩不甚兮轻绝”写巫思女神心切,竟至于有怨言。从“石濑兮浅浅”到“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”是湘神唱出的同感。从“鼌骋骛兮江皋”到“将以遗兮下女”是巫述自己的行程,并抛情物下水、许诺要用杜若以待湘神。“时不可兮再得,聊逍遥兮容与”是湘神唱辞,下决心要登北渚。“帝子降兮北渚”到“洞庭波兮木叶下”四句,是巫见湘女已登北渚的感慨。此时,巫仍在途中。从“登白兮骋望”到“思公子兮不敢言”是湘神唱辞;不见情人,满目凄凉,思念之情倍增。从“荒忽兮远望”到“将腾驾兮偕逝”是巫唱辞,和湘神辞为互文,再一次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。从“筑室兮水中”到“建芳馨兮庑门”,湘神辞,“筑室”等待巫的到来。“九嶷缤兮并迎,灵之来兮如云”,巫辞,两人会合,众神来贺,欣喜之情溢于词外。从“捐余袂兮江中”到结束是湘神的唱辞,回报巫的损玦遗佩,礼尚往来。因巫乘车渡江远来,所以被称为“远者”,末句体现了湘神的欣乐之意。 由此看来,《湘君》(或《湘夫人》)并不是像一些研究者说的那样,又是弄错约期,又是河伯导游绕道昆仑,等等,它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人神恋爱故事。 最后,我们稍谈一下“《九歌》十一篇”的问题。王逸注《礼魂》中“成礼兮会鼓”句说:“言祀九神,皆先斋戒,成其礼数,乃传歌传乐,急疾击鼓,以称神意也。”《礼魂》是送神曲,各篇通用,实为附庸。又湘君、湘夫人为一神,两篇原为一篇。一切当很明白:《九歌》共九章。祀九神,与九数吻合。 (《文史知识》1998年第9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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